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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节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最苦,不过如是。
  帝王不说话,淡淡看向阶下人。
  良久,道:“太师,节哀。”
  ……
  皇城之中,众医官正往医官院走。
  长乐池边的欢乐似乎还是转瞬前的事,一众医官却格外沉默,队伍死一般的寂静。
  宫中死人,在场众人都要经历盘问。不过傩礼之时,医官院在长乐池靠外边席位,高台尚有很长一段距离,整整一夜,禁卫们盘问过后,让医官院众人先回去了。
  已是清晨,天色微亮,天边渐渐亮起一线白光。深秋的清晨已有凉意,欢宴过后更显冷清。
  回到医官院后,众人都有些疲惫。
  常进让医官们先回宿院休息,陆曈正欲同林丹青一起回屋,被纪珣从身后叫住。
  “陆医官,”纪珣道:“我有话同你说。”
  陆曈随纪珣去了他的药室。
  药室安静,二人相对而坐,纪珣看着陆曈,片刻后道:“戚玉台死了。”
  陆曈望着他。
  “先前院使出事,你替院使为戚玉台施诊,如今戚少爷虽死于傩礼剑下,但傩礼偶人中,发现他曾服用寒食散痕迹,入内御医一定会查看他过往医案。”
  他见陆曈不说话,又道:“虽然此事与你无关,但太师府或许会迁怒于你。”
  陆曈垂首:“我知道。”
  戚家一定会彻查戚玉台身边之人,而这数月以来,除戚玉台屋中下人,与戚玉台最亲近的,只有一个陆曈。
  更何况,陆曈还是一个“外人”。
  “别担心,”纪珣宽慰:“医官院可为你作证,你是清白的。”
  陆曈笑了笑,再抬起头时,神色已变得平静。
  她道:“其实,今日纪医官不找我,我也要来找纪医官的。”
  纪珣不解。
  “有件事,我想请纪医官帮忙。”
  “何事?”
  陆曈默然片刻,才开口说道:“正如纪医官所言,太师府或许迁怒于我。我出身平凡,亦无父母兄长在世,孑然一身死不足惜。然而我入医官院前,曾坐馆于西街一处小医馆。”
  “其中东家、婢女、伙计、坐馆大夫与我并不相熟,不过偶然相处一段时间,他们对我亦一无所知。”
  陆曈看向纪珣:“我知纪医官心底仁善,若我之后不幸出事,请纪医官看在你我二人苏南故乡相处数日份上,护住仁心医馆。此等大恩大德,陆曈没齿难忘。”
  言罢,起身长拜。
  纪珣愣了一会儿,忙伸手将她扶起,蹙眉道:“何以突然这样说?就算太师府心有迁怒,但并无证据,如何随意定罪于人,更勿提迁怒西街医馆。陆医官还是不要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陆曈却很坚持:“若纪医官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她平日里虽坚持,却鲜少有如此逼迫他人之时,僵持了一会儿,纪珣无奈道:“好,我答应你。”
  西街医馆都是寻常平人,以纪家声势,照拂并不困难。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纪珣自己也面露倦意,与陆曈告辞,临走时,又自言自语开口:“如今盛京一切寒食散禁用,戚大公子的寒食散,究竟从何处得来?”
  身侧并无人回答,纪珣抬头,陆曈已走远了。
  似乎未曾听到他问题。
  ……
  日光渐渐升起来。
  金红色朝霞似一把腾腾燃烧的烈火,泼洒到太师府院中。
  仆妇下人们嘤呜悲泣隔着门,蒙上一层闷闷的雾,吊诡竟似昨夜长乐池畔傩礼上舞者的傩歌,无端听得人心中发毛。
  堂屋里很是安静。
  戚玉台静静睡在棺材中。
  戚华楹伤心欲绝,回府后晕厥不醒,管家已令人去请医官行诊。
  戚清坐在棺材边,手拿丝帕,一点点擦拭戚玉台的脸。
  这棺材原本是他为自己准备。
  他年事已高,早早令人备好棺材置于府中,只待将来有一日登赴仙境,未料到这口花费重金的金丝楠木棺,戚玉台竟先他一步睡进去了。
  造化弄人。
  棺中人衣裳已重新换过,浑身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再不似从偶人肚腹中掏出来时可怖狰狞。然而戚清仍继续擦拭尸体面上不存在的血痕,不肯停歇。
  他擦得很认真,一下一下,微微用力了些,尸体嘴角被他擦拭得微微掀起,宛如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老者的动作慢了下来,浑浊老眼微动。
  戚玉台小时候吃饭弄脏脸,他也是这样,将儿子抱在膝上,一点点擦拭他嘴角的残渣。
  戚玉台便揪着他胡子,含混地叫:“爹、爹!”
  戚清得戚玉台时年纪不小,又适逢仕途正得意之时,娇妻幼子,荣宠无限。
  他很喜欢戚玉台,正如喜欢自己年轻温柔的妻子。
  但岳家却瞒着他一件大事,妻子患有癫疾,原是个疯子。
  他不能让旁人发现他有一个疯癫的妻子,登往高处的阶梯,盯着他的人总是很多,人人都盼着他坠落。
  所以淑惠死在了太师府。
  那时候华楹已经出生了。
  他盼着,心中存着一丝侥幸的期冀,只盼着两个孩子不会如他们母亲一般继承可怕宿疾。为此他广施道场,修桥修路,多年来积攒福德。
  幸运与不幸同时降临在他身上。
  戚华楹平安无事地长大。
  戚玉台却在幼时就开始发病。
  本来戚玉台也该死的。
  但当他看到自己曾寄予厚望、看着长大的孩子盯着他孺慕眼神,终于下不了手。
  戚玉台活了下来。
  他一时的恻隐之心,换来并非好的结果。这些年,府中日日燃点昂贵灵犀香,用来安抚戚玉台情志,延缓维持他病情。然而这个幼时聪明伶俐的孩子长大之后日渐平庸,甚至纨绔,他没有耐心、暴躁、偶尔阴郁无常,戚清疑心这也是癫疾随症。
  戚玉台也无法育下子嗣,府中安排通房尽无所出,得知此事时,戚清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倘若生下的孩子又有癫疾该如何?
  但若不能诞下子嗣,戚家将来又有谁来继承家业?
  他已经老了,无法再有第二个儿子。
  戚清一遍遍擦拭儿子的脸,冰凉僵硬的皮肤掠过手指,那点冷意似也要渗进骨缝中去。
  这些年,他不甘心,却又不够狠心。以为自己厌弃这个儿子,但当戚玉台真正死去时,他竟如一夜间苍老十岁。
  杀了妻子的丈夫,失去儿子的父亲。
  空旷堂厅,华丽棺椁,他佝偻着背坐着,一滴浑浊眼泪落在棺椁上,又被很快拂去。
  管家从门外走了进来,哀恸开口:“老爷,小姐悲思过度,医官瞧过,服过药已睡去了。”
  戚华楹与戚玉台兄妹情深,昨日祭典大礼,戚清特意叮嘱戚华楹看好兄长,最终戚玉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戚华楹痛不欲生。
  良久,戚清道:“照顾好小姐。”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管家躬身:“老爷,接下来怎么办?”
  戚玉台虽死在傩仪之上,可一同发现的还有寒食散。三皇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今让他将尸首带回安葬,已是梁明帝念在昔日旧情。
  一切看起来是个偶然。
  但绝非偶然。
  戚玉台这些日子都被关在太师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府中下人都盯得很紧。如何能拿到寒食散?
  丰乐楼以后,盛京所有商户都讳莫如深。
  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冒险。
  这些日子,戚玉台每日安安分分,只等陆曈上门施诊。
  戚清擦拭动作一停。
  陆曈。
  太师府这两月以来,出入生人,也就陆曈一人而已。
  说起来,自打陆曈登门以后,戚玉台的确安分了许多。
  屋中守卫并未察觉异常,他以为是戚玉台症疾稳定。
  但若是其他……
  戚清抬眸,握紧手中丝帕。
  “陆曈在何处?”
  ……
  陆曈回到仁心医馆时,已是傍晚。
  杜长卿和苗良方都已归家去了,银筝站在门口正打算关门,冷不防见陆曈出现在门口,顿时惊喜过望:“姑娘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曈微笑道:“昨日宫中大礼,过后医官院旬休一日,我明日再回去。”
  银筝又是高兴又遗憾:“姑娘怎么没提前说呢,厨房里都没留饭菜……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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