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躺在刚收拾出来的火炕上,咳嗽地要死,嬴洛给他烧了水,生了炉子,叮嘱他盖好被子后,自己顶着寒风,带着一条狼狗出门巡视。
  薄暮时分,她裹着秦岭的风雪回来,叫了几声没人应,进屋点灯一看,气得差点背过去。
  青年没盖被子,昏昏沉沉地躺着,不停地发抖,手边还放了本皮面的笔记,烧的水一口没喝。
  一摸额头,烧得吓人。
  她动作俐落地抖开那条破破烂烂的棉被,扔在他身上,去翻他的行李,想看看他有没有随身携带什么西药,结果行李里面除了书还是书,外加一隻手錶一隻钢笔一瓶墨水——总之一点能用的都没有。
  提着煤油灯,她跑到自己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卧室,翻箱倒柜地去找本地新印发的赤脚医生手册,苍白的纸上写着蝇头小字,她快要看瞎了,才看明白上面讲的退烧法子。
  一般多用浸在冰水或凉水里的纱布(或毛巾)拧乾外敷,也可用冰袋,每五分鐘更换一次,每次约半小时,冷敷后需揩乾皮肤。
  冷敷的目的在退热时,其部位可用于颈部,腋下及腹股沟等处。
  她去院子里的水缸中凿了几块冰,扔到麻布袋口袋里,又取凉水给青年擦了擦额头和脖颈,随后闭上眼睛,摸索着解开他的衬衣扣子,小心翼翼帮他擦臂弯和腋下,腹股沟……看到这三个字,她心跳慢了一拍。
  擦过一次,她又按照书上说的,跑出去换了冰袋。
  青年察觉到她的动作,咳嗽两声,睁开烧得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她。
  “喝水。”她重新烧了水,用碗盛了,向青年下达命令。
  青年显然听见了,但并不吱声,也不动弹,只是看她,喘气像撕布条。
  “成同志,你有什么个人情绪,也得等病好了再说,总不能一死了之吧?”嬴洛似乎感觉到青年在和什么东西隐隐较劲儿:“路走到这一步,也是自己选的,怎么也得走下去呀。”
  “这不是我选的……咳咳……”
  青年刚开口,声音就被咳嗽堵住了。他只能闭上眼睛,歪过头,流下两行眼泪。
  “成同志,要是人人都有选,我也想去上海看看,可我也没得选。”嬴洛看他可怜,劝慰道。
  僵持了半晌,青年似乎聼进去了,撑着炕支起上半身,接过了水碗。
  “这才是好同志嘛。”嬴洛笑了,困得哈欠连天:”一定要喝完,多喝热水才能退烧。”
  青年听话地喝完了,过程中难免因为咳嗽呛了几口水。
  她仔细观察青年修长秀气的手指,又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指结粗大的双手,将它们藏在了背后。
  青年没头没脑地说:”我母亲,52年,从香港去美国了,父亲带我回上海,三年前自杀了。”
  “?⋯⋯”
  巨大的沉默横亙在二人中间。嬴洛长久地住在林场,但对于城里的风波也并非没有耳闻。
  知识分子总是不容易教育的,城里运动了几次,却总是改不掉他们身上那爱好针砭时弊的积习。
  于是伟大的主席做出英明的决策,无数知识青年便自愿上山下乡,接受劳动群眾的改造。
  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的罪大恶极的”臭老九”、”牛鬼蛇神”,一个真正的大学生。
  “你受委屈了。”她看着青年狼狈的样子,下意识地说:”这里条件太艰苦了,和上海、香港没法比。”
  嬴洛也不知道上海在哪儿,但她猜想上海、香港肯定比县里还好些,县里又比这里好太多。
  青年依旧睁着通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
  直到下一轮咳嗽袭来,他蜷缩着发抖,缓过来后,又昏昏沉沉地躺着,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
  她又准备去换冰袋,青年一把拽住她,气声很重:”我⋯⋯想解手。”
  解手?在哪里?好像也只能在这里。
  她脸一下红了,伸腿把瓦罐从墙角踢出来:”你自己来吧,这个尿壶是小魏的,她没拿走。”
  青年点点头,扶着炕沿坐起来,晃晃悠悠地翻身下炕。
  她看他站稳了,连忙躲出去换冰袋,不让自己听到男人解手时奇怪的动静。
  “叮噹”,金属腰带解开的声音顺着煤油灯的光鑽进耳朵。
  “咚——嘟——”
  她终于没能逃过这怪声,于是更用力地敲冰,想把这声音敲碎。
  “扑通!”
  一声闷响传来。
  “你怎么了?”她顾不得别的,一把推开破木门。
  青年倒在地上,腰带还没扣回去,那条棉裤也落到小腿下,头发散了,样子很狼狈。
  “你能起来吗?”她问:”要不要我扶你?”
  青年没说话,深吸一口气,两隻手臂向上抓住炕沿,先抬肩膀,双腿慢慢回蜷,硬把自己反撑着扔回炕上。
  嬴洛叹口气,自己收拾了一番,捲着铺盖到青年的房间里,两条大狼狗也陪着她。
  整个夜晚,她没断了忙活,几次叫青年起来喝水,几次给他降温,一直忙到天边破晓,青年的烧总算退了,人也睡过去。
  她自己爬上炕尾,缩在角落里,将火炕的大半部分让给病人。
  喘了几口气,暖热了身体后,她终于怀着好奇,拿起青年手边的笔记本,时而齐整时而凌乱的旧体字,夹杂着她看不懂的蝌蚪符号,一下子跳进她的眼睛。
  她捡着能看懂的读,找到了“復旦大学”、“斗鬼风”、“罚跪”、“泼冰水”、“游街”、“肺病”、“高烧”、“有辱斯文”、“不自由,毋寧死”,断断续续的,破碎的文字。
  这段她看不懂:
  ἐνπανtὶἄpαtῷβίῳζῶσiφίλoiμὲνoὐδέπoteoὐδeνί,ἀeὶδέtouδeσπόζoνteςἢδouλeύoνteςἄλλῳ,ἐλeuθepίαςδὲkαὶφiλίαςἀληθoῦςtupαννikὴφύσiςἀeὶἄγeuσtoς.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緇衣。
  这是鲁迅的诗,她读过,但此刻,她觉得这些字如此陌生。
  笔记本中调出来一张照片,她捡起来,是一张被一分为二的双人合照。照片里的青年拖着一条蓬松柔软的大辫子,笑得很靦腆。
  照片的背后,用旧体字写了一行小字:
  復旦大学,1965年外语系毕业留念——amicitiaenostraememoriamsperosempiternamfore.
  那一半是谁?是他的女朋友吗?嬴洛看着那张相片,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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