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劣堂弟

  夜里的书院静得不像话。
  床边只点了根细细的蜡烛,发出的光也是昏暗的,这么好的睡眠环境,月商却诡异地失眠了。
  盯着木质的床顶,手掌下是光滑的绸缎面料,她开始真切地意识到这个新世界与她之间的割裂感。
  但她习惯得还可以,心里除了有一点酸涩的不适感,她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不错的。毕竟每天最辛苦的事,只是上一节长达两小时的性爱科普课。
  一一复盘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月商终于有了点睡意。
  恰在此时几辆马车已经抵达了山门前,正是周如辜一行人。
  春山学院由朝廷开设,管理也甚是严格。
  守山门的将士尽责地拦下马车,检查通行令。外人进入春山学院是要有学监盖章的通行令的,但如果来人是皇室宗亲,那便要另当别论了。
  谋士下马与将士首领交涉,道:“公子与宋夫子有要事相商,时间匆忙,便忘了去领通行证,还请谅解。”
  “末将不敢。”将士首领立马转头吩咐打开山门让周如辜等人进入。
  春山学院建在山上,占地极大。名义上是男子学校,其实不过是为了培养出合格世家主君,延续世家荣华。所以周如辜不得不感叹周月商背后之人的智谋,谁能想到,一位尊贵的皇女殿下,竟然伪装成男子进到入春山学院?
  也正是因为这样,周月望的暗卫遍寻不到她的踪迹。
  很快便到了学院大门,是宋息季亲自迎接周如辜,明明是半夜,他身后还是跟了几位同在学院任教的夫子。
  “周公子舟车劳顿,我已安排好住处,且随我来。”宋夫子语气温和缓慢,听声音并不算精神,反而隐隐困倦。
  “有劳宋夫子了。”少年朝他道谢。
  他跟宋息季有过几面之缘,在宫宴上。
  早些年,宋息季在大雍可谓风头无两,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多少世家属意的未来主君,但他却忤逆家族,还妄想入朝为官,宋家怕触怒到皇威才不得已将他遣送来此,算是放弃了他。
  但看样子,宋息季过得也并没有传闻那样糟糕。
  如今他借了这宋息季的名义进来,也该懂知恩图报,让人早早去歇息。但周如辜是个天生的坏种,他偏拉着人问这问那,诸如“学生几人”“课程有哪些”等无聊问题。
  好在他尚在绮纨之岁,态度也不刁蛮,宋息季一一解答了。但他对学院表现出来的强烈好奇,令后面几位夫子怀疑这尊贵的荆王嫡子是要来这儿上学。
  等安顿好之后已经寅时了,周如辜将人都遣散,也歇下了。
  *
  月商在去课室的路上碰到洒扫的小厮,他立马跟她分享了最新的八卦。
  “是谁啊这么大来头?”她好奇道。
  “不知,我只远远地看了几眼,看那仪态和身姿,非普通大富大贵人家可比。”小厮摇头。
  等她走到门口,察觉到平日安静的课堂更加鸦雀无声了,称得上死寂。不仅如此,堂下还多了一张桌案,好巧不巧,在她的桌子旁边。
  那里坐了个侧脸白皙精致的少年,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月商吓得顿住了脚步,为什么她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一个名字迅速在她脑海里闪过,快得她没抓住。
  不会是原主的什么老熟人吧?她看着少年,心口隐隐地不舒服,像是无由来的畏惧和心悸。
  身体的反应告诉她,那可能不是熟人,是仇人。
  月商长吸一口气,准备偷偷溜回去,脚尖刚转了个方向,那人就看了过来,正好跟她对视上。
  少年讶异地挑眉,而后友善地对她笑了一下。
  浆糊做的大脑顿时更迷糊了,她犹豫半晌还是走了进去。待她警惕着坐下时,那人慢悠悠地探身过来,轻声笑道:“姐姐别来无恙。”
  “姐姐”二字唤起了脑海中残留记忆。
  他不是仇人,更不是熟人,是一个恶劣的亲戚家的小孩。
  月商只能扮演好原主,问他:“你如何找到我的?”
  眼前的人面上并不涂脂抹粉,两颊白皙又透着红润,眼睛原是偏圆的杏眼,此时却因微蹙的眉头而透露些假意的严肃,颤动的睫毛昭示她内心的不安。周如辜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滞,他看着月商的眼睛,几秒后才移开,答道:“我担心姐姐,派人找了许久才找到这里。”
  “啊这、这样……”月商强撑着不怯场,其实她内心害怕得想立马逃离。就在他们对视这几秒里,她想起了所有关于这个堂弟的事。
  “有病”二字是她能想到的最温柔的评价了。
  表面装得亲密,背地里做过的坏事却不计其数。
  她端正地坐着。目光落在《训诫》的第三章,但其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房渝逢此时走进来,向众人传达:“宋夫子身体不适,今日的理论课便停了,各位同窗需移步珍阁,由张夫子授课。”
  珍阁是教授男子鉴赏珠宝首饰的地方,是一座恢宏高雅的阁楼。
  其他人三三两两结伴同行,而月商想要去找唯一打过交道的房渝逢,今天他哥告假,听说感染了风寒,连夜回家看大夫去了,所以他今天也是一个人。
  月商连忙冲到他身边,嘴里急嚷嚷着:“天气不错,房公子。”
  房渝逢下意识退开一步,看样子拒绝了她的接近,但还是颔首低眉地回话:“嗯,尚可。”
  两人往前走,月商叽叽喳喳地制造话题,生怕自己一个歇气就会听到周如辜在后面喊住她。
  周如辜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不近不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换了个芯子,倒连害怕也不曾掩饰了。
  那,他真正的堂姐呢?
  春和景明,李白桃红,一路上的草木花香被风吹到脸上,连脚下的石子路也是恰到好处的微斜。
  月商边走着边把手放在肆意生长的沿路草植上,嫩绿的叶尖一略而过,划过掌心的痒意让她心情轻松了不少。
  房渝逢侧头看了一眼,觉得很是小孩子心性,他哥哥也经常趁别人看不见时偷偷这样做。
  这时两人已经拉开了几步的距离,月商浑然不觉,高高瘦瘦的少年迈步到了她的身侧,暗色的阴影把她完全笼罩。
  “姐姐,”明明是清澈的少年音,却被故意掺混了阴森粘腻语调,让人在这如花的春日里也通体生寒,周如辜饶有兴致地问:“你喜欢房渝逢?但我怎么记得,你喜欢的是那个病秧子?”
  月商差点站不住摔到草丛里,还好稳住了,忍不住瞪他:“不喜欢不喜欢!”
  “你之前不还要娶人家?但是房相认为你胸无点墨、好色淫乱,向陛下回绝了你。”
  少年的面貌实在漂亮,眼型偏狭长,但眨眼看人时眼波流转,薄唇微勾,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妩媚。
  纵使是被生活折磨得清心寡欲的社畜也有一瞬间的晃神,少年嘴里说着这么狠毒欠揍的话,脸却在说“姐姐好厉害”。
  月商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
  “是是是,我太差了。”她脱口而出摆烂的话术。
  周如辜霎时失语,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棉花里还冒出刺扎了他一下。
  不痛,但让人心里不太好受。
  月商加快脚步又走到房渝逢身边,这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敢走神了。
  大好的天气,跟堂弟说两句话,冷汗都出来了。
  不是她有多害怕,是原主的情绪在作怪。
  一群人到了珍阁门前,张夫子站在廊下,看样子等候多时。
  张夫子身形不高,神色也慈祥,笑道:“各位公子,随我上楼吧。”
  所谓鉴赏课就是观赏评论一下精美器物或者玉料首饰,用处不大,倒是放松的一门好课程。
  月商逛了一圈,即便她不懂这些,也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光是被随意摆放在角落的金簪,其上工艺繁复的精细程度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各位任选一件珍宝带回,观摩三日,功课便是一篇鉴赏文章。”张夫子的面目可憎起来。
  月商听到还有功课瞬间连欣赏珠宝的心情都没了,感觉又回到了上司分配任务的时候。
  还不如上宋息季的课,还能看小黄文……
  她骂骂咧咧地去挑选珍宝,看上了一个镂空的瓷器,她刚想直接搬走,无奈一只手制住了她。
  “周公子,可否请你让于我?”男子假笑着,说出的话倒是一点也不礼貌。
  你说让你就让?月商果断放手:“好。”
  男子见她这么干脆也愣住了。
  月商不想惹事端,主要是这个瓷器太重了,自己搬回去够呛。
  这次重新选了个白玉簪子。看着平平无奇,但是手摸上去,是温和的触感,簪身还有精雕细琢的纹样,看起来很有鉴赏的价值。
  “和田羊脂白玉,工艺尚可。姐姐,你喜欢这种吗?”周如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瞥见她手中的簪子,好奇地问道。
  他这声“姐姐”并没有放低音量,吓得月商连忙观察周围人的反应,见他们没人注意这边才缓了下心跳。
  “别叫姐姐了,”月商想了想,说:“叫哥哥。”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姐姐是怕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然呢大哥?我在躲追杀诶!月商知道管不了他,懒得应付,转身就朝着房渝逢的方向走去。
  避他如洪水猛兽,却将那房氏子看做靠山。三番两次的,倒真让他有些生气了。周如辜冷冷地看着两人相依的背影,心里有了计划。
  身边还不停有虫子凑上来,让他更加烦躁。他终于看向一旁的人,身高的优势让他的视线带了点蔑视人的意味:“你说你叫什么?”
  “公子,我名覃瑞,母亲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男子正是跟月商抢镂空瓷器的人,此时正打躬作揖地介绍自己。
  三品侍郎的官职并不低,但这人野心太大,妄想攀龙附凤,又怎知不会狠狠地摔下来?
  周如辜露出笑容,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天真善良的矜贵公子,问道:“那你认为,宫里的五殿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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