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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127节

  杨廷和看向了他,只见他眼神明亮地说道:“朕策问何以富国,想来卿等如今也能多想一层了。略有新举,此人撩拨之下,天下便随之惶然,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钱。利之所在,哪些人会因哪些事做出哪些举动,朕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些。今后地方再有此等奏报,朕也不会再轻易被引导着下什么旨意。广东新法五年后若真有成效,将来推行之时,也好因此先做周全准备。”
  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私利、国利的矛盾,要找到调和之法不容易。百姓若被盘剥过重,终究会有越来越多人走向亡命之途。取财而无道者越多,天下心中不平者就越多。这方沐贤,他的来历,朕已经审出了一些,接下来还会继续审。有一点是能确认的,他们身在大明,却与倭寇有勾连。其中关键,朕不必说,卿等也都知晓。”
  海禁之下,亦商亦盗,能坐在这里的岂会不知?
  又是一个利字。海禁之下,有人遮护的,自敢下海占那巨利。既然都是违禁下海的,被抢了又哪敢去申什么冤屈?
  胆子越来越大,就敢再勾结什么,侵上岸来,抢些什么,除些什么。
  “急不来,朕知道。”朱厚熜又说道,“正如张鹤龄昏了头,用了方沐贤的计在日精门烧了一把火,朕到现在也不便办了他。但是今后该怎么办,正旦节前商议此后三年国策、明年国策时,卿等需要用心琢磨了。”
  他眼神锐利地看向众臣:“朕不希望五年后、十年后,大明仍旧能给此等鼠辈这样的可乘之机。”
  “……臣等必披肝沥胆,为陛下解忧。”
  “此案查办清楚后,邸报传到各省。”朱厚熜点了点头,“事涉慈寿太后,朕便只令锦衣卫审结,留一份体面。此外,这些人擅于蛊惑人心,各省提调官今后该如何训诫本省士子?莫要还没学会正心修身齐家,倒是天天指点江山议论着如何治国平天下。”
  “……是。”
  这桩案子终究又是被他拿着借题发挥了,但谁让江南士子把太宗夷方孝孺十族搞得议论纷纷呢?
  ……
  张太后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出宫了,但这回为了她的亲弟弟,她不得不去。
  但谁能料到,人到了通州之后,张家车队和家仆虽在,但张鹤龄早在昨天夜里就跑了呢?
  张太后看着她这“妹夫”崔元,惊惶无措地说道:“崔驸马,鹤龄这就是胆小,你万不能禀报说是畏罪潜逃啊!”
  崔元不知道陛下是怎么让她不得不亲自来“劝”的,他只能无奈地说道:“现在也不知道侯爷躲到哪里去了。太后,天寒地冻的,您凤体要紧。莫不如歇息一晚之后,明日臣再送您先回去吧。”
  张太后唯恐后面找着找着,她那弟弟惊恐之下就动了刀兵真成了一个刺驾反贼。
  “崔驸马,永康是我自小看着带大的啊。”她哀求着,“无论如何要告诉他,陛下已查明真相,鹤龄只是被那贱仆蒙蔽啊。我就在这里等着,找到他之后,若是他不信,我便亲自过去告诉他。万万不能动武,万万不能啊!”
  “銮驾岂可久居于此?太后勿忧,陛下嘱咐过臣,不会伤着侯爷的。”
  张太后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怕形势不明之下,那蠢货会动武,甚至会害怕受刑自尽啊。
  “岱屏,你一定要帮帮我。我还有几处皇庄,回头都可以赐给永康……”
  “太后,臣岂会不尽心办事?何以至此?”崔元头都是大的,“陛下是仁孝明君,若真要不管不顾,又何须如此来请侯爷回京?请太后勿忧,正旦节前,必觅得侯爷安然归来。”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张太后又能有什么办法?
  在这天寒地冻的宫外行驾中,昨夜这一路的颠簸担心,今夜及明天开始之后的提醒吊胆,她注定是要受着了。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那是她的亲弟弟。
  那把火真的是那蠢货放的,那又有什么办法?
  皇帝能那样说,张太后已经无法再苛求什么。没有张鹤龄给了那贱仆联络的印信腰牌,那贱仆怎么可能把消息传到宫里面?
  张太后是知道这一点的,说不定和袁金生一起被查的那一批宫女太监里,有人早就招供了。
  若是张鹤龄毫不知情,他再蠢也知道早点把那贱仆杀了!
  以张太后有限的智力,她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很多微妙。
  她只知道皇帝必定很有把握,觉得只有自己来了,那蠢货才敢信,而不会拼死拒捕逃亡。
  造孽啊!
  以后自己也好,两个兄弟也都,都只是待宰鸡子了——如果皇帝愿意的话。
  崔元其实已经收到了午前从北京快马赶到这里的消息。
  他知道张鹤龄躲在哪。
  但命令是让郭勋去把他逮回来。
  又不是在京城里,没多少人看到官兵对寿宁侯大动刀兵不是?
  作为左军掌事,作为参与国策会议之武臣,作为本应赴东南剿匪的“总兵官”,崔元派人把将令及沿途关防送了过去。
  但郭勋不会红了眼,真把张鹤龄当功劳斩了吧?
  张太后都这样了,张鹤龄都有这样的把柄了,以后都是合适时候任陛下处置的。
  好歹在御书房呆了一个多月,要有点长进,知道分寸啊!
  锦衣卫诏狱里,方沐贤所受的优待终于不见了。
  而他那些“干儿子”,已经被逮回来三个。
  “有一个倒是自尽得干脆,还有两个呆在寿宁侯边上,也不知会不会鼓动他死战。”骆安笑着问他,“锦衣卫折磨你又不让你死的法子可太多了,你想咬舌,那可不容易。本指挥现在也不用问你什么,陛下说他该知道的都知道,剩下那些小蟊贼漏了几个就漏掉算了。倒是你这能说会道正气凛然的方家余孽,本指挥到时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让东南那些被倭寇祸害过的百姓看看。好个忠烈的方孝孺,都有些怎样丧尽天良的子孙后代。”
  方沐贤目眦欲裂,再无之前的潇洒从容。
  骆安觉得自己已经学到了两分精髓,就是不断跟他聊天嘛,聊到他心防崩溃。
  但前提是能聊到他的痛处。
  “你只怕不知道,写《野记》的祝允明,上个月底就从广东启程了。吴中四大才子之一,你们倒是会挑人啊。但不知江南读书人知道是你蓄意造势,害得陛下从此对江南士子都有了偏见,以后科举、升迁都会难上几分,又会怎么议论你祖宗呢?陛下说,你是懂人心的。你懂的,对吧?”
  “对了,还有,石阁老在主持修一卷《大明忠佞鉴》,你如今做出了这等丰功伟绩,史书上还是会有一笔的,本指挥很是羡慕。”骆安摇着头,“只是你那个大干儿子,名字叫忠的,他可不忠啊!之前还是招了,说你有个儿子呢,明年要乡试了。听说还是刚刚喜得的麒麟儿,啧啧,真是满门忠烈啊!”
  “唔!!!唔!!!”
  被施了针又塞了木核桃的方沐贤只能忍着浑身之痛,嘶声怒吼着。
  “我要向你学学。你明明是个丧尽天良的人,为什么能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呢?等你不痛了,告诉我好不好?”
  方沐贤说不出话,他现在只想早点死。
  快马在北直隶南部奔驰,前往神机营中军暂时的营地。
  张永已经到了宣府,还要继续往西走上多日才能到达甘州。杀了李隆查明真相后传首九边,陛下要这份震慑!
  祝允明已经进入了运河,天越来越冷。
  张孚敬在暖和一些的广东,写好了最重要的一封奏疏。
  清丈土地只是开始,清理出来的被隐没的田地,只占很小很小一部分。
  大量的土地,那都是有白纸黑字买卖文书的,哪能强取?
  官员、吏员、举子……错综复杂的各色人等免了徭役,广东那么多事要做,就用那么一些穷苦百姓吗?
  还有卫所空额,募兵需要的银两……
  东南事未明,张孚敬知道不能给陛下添乱。
  但自九月底屯门之战胜了后,张孚敬更加清晰认识到了新法之难。
  万难之处,最终都归结为一个钱字!
  第145章 有些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已经是腊月了,郭勋想着往常的自己。
  这种天寒地冻的时节,过去不都是坐在暖和的炭炉边,喝着热酒搂着软软的美人,旁边还有人一起吹牛逼吗?
  现在身边都是些已经个把月没怎么洗澡的臭汉子。
  “侯爷,就是前面那个小庄子!”
  仇鸾伸手指向前方不到两里外的一个小村落。说是小村落,其实看得出来面前这一片田地应该都属于同一个主人。
  那小村落的屋舍分布,看着不是寻常村子。
  有影影绰绰的寨墙,有高高圆圆的粮仓,也有颇为平整的一块晒场。
  天还没亮,看不分明。
  郭勋挪动脚步,之前剿匪时摔下马来,右腿擦伤了一大块,膝盖也磕得不轻,他现在还没好透。
  他看着前方压低声音问道:“这里离河道有多远?”
  “不到十里地。”另一个把总回答。
  “确实还在这里?”郭勋恶狠狠地盯着那边,“要是扑空,那小子沿着运河一昼夜就不知道能跑出多远,那还怎么找?”
  “不会有错,消息传来后,他们一直在这里没动过,末将麾下一直盯在这边。”
  郭勋感觉有点古怪:“他傻吧?既然都开始跑了,怎么跑到这么容易找到的地方躲着?离河道这么近……”
  他觉得虽然他比寿宁侯聪明不少,但寿宁侯这样的选择也着实太傻了一点。
  “既然还在,侯爷,怎么做?”
  这就不是他们能做主了。武定侯奉命去“劝”寿宁侯回去,怎么个劝法?
  “……不管如何,先围它个插翅难飞!老魏,怎么围?”
  “末将得报已经想过了。侯爷请看,今天来的都是精锐,夜行比之前好多了,眼下还不到寅时。若要十分稳妥,分两乘步兵子营摸过去堵住西边北边,一个时辰足够。咱们在这里候上半个多时辰就可以散开慢慢摸过去。等到了那条河边上就能举火了,带来的这一衡起兵从东边包过去,快得很!”
  郭勋很凝重地点头:“听你的,快去安排!”
  说是插翅难飞,就一定要插翅难飞。之前围一伙匪贼时,郭勋就是耐不住等人绕到对面去堵,这才走漏了一些,骑马追时摔了下来。
  抬头看了看月亮,一个时辰嘛,郭勋可以等。
  伏在这南面的密林里,仇鸾小声问:“郭叔,真要强攻吗?万一寿宁侯中了流矢或者畏罪自尽呢?”
  郭勋鄙视道:“放心,他舍不得自尽。”
  为什么要强攻?既然都在逃跑了,哪那么容易劝他?郭勋也懒得劝他。
  除了张鹤龄本人,其他人留着干嘛?带着还是累赘。
  再说了,面对官军的保卫,张鹤龄还胆敢反抗,这样“劝”他回去不是功劳更大吗?
  耐心地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等那个老魏过来告诉他差不多了之后,郭勋才试了试自己的脚,然后咬牙说道:“走!”
  满员两百人影从这片小山林里摸了出去,没有一个人开口。
  而身后还藏着两百骑兵。
  郭勋只带来一衡步兵子营共四百人、一衡骑兵子营共两百人来。
  神机营五千中军捉一个张鹤龄,太夸张了,也容易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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