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炷香说快也快, 说慢也慢,冉冉她们讨论差不多时, 王女官重新点香, 开始肃静作答。
  冉冉捉着笔,盯着干干净净的纸,想着要写什么诗。
  崽崽作诗一般都非常需要灵感的, 灵感的来源有很多, 大多是爹爹,除了爹爹, 就是崽碰到的事。
  冉冉先是慢吞吞寻找感觉, 灵感一来, 就挥挥挥开始写字。
  想到了爹爹, 想到了坏崽, 想到了冉冉自己……想到了好多崽认为对的道理。
  司马月也在写, 和“和顺”两字死磕上了,愁眉苦脸想了半天,等最后时间快不多了, 拧着眉直接下笔搞了首诗。
  “作诗这方面, 当属张家那小姑娘强。”
  “宋雪薇这小姑娘也不错, 赏花宴传出来的诗倒不必张家小姑娘差。”
  “宋家这个小的庶出, 这次定是不成, 十之八九跌入末名。”
  大家看着在场的小姑娘们沉静写诗, 心底都有一笔账。
  宋雪薇沉着应对, 写诗于她不算太难,这次题目是顺,其实破题最为重要。
  顺随意组词, 可以组很多, 以此生出的意思,未免显得太浅显简单,不是合适的破题,落笔之处,最好既要见大,也要见小。
  宋雪薇沉吟了一会,便提笔写诗。
  三炷香快燃尽时,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对张修道:“上午你评女子组,我评男子。须知人有偏好,公平起见,不若轮着来。”
  说话的人是国子监的一名博士,叫康茂,原是负责男子那边的。
  康茂一张容长脸,淡眉细眼,显得文质彬彬,留着长长的美髯。此人不常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便显得有点猥琐。因不常笑,便板着脸。在国子监是有名的“毒”先生,评判不留情面,骂哭过很多学子。
  张修皱了皱眉,“康博士,每逢科举,设考官,有考官爱中庸,有考官喜锋锐,偏爱亦有所不同,若说科举不公,此言差矣。”
  康茂不为所动,“张先生何必执着,莫非真有偏心之人?”
  张修脸上浮起一层薄怒,转头甩袖离开,淡淡留下两字,“请便。”
  张修走了,邓丹有点尴尬,他与康茂关系平平,只是两人同再国子监,想到张修最后对他留下的那个眼神,表面淡定自若坐在凳子上。
  “你不随张先生过去?”康茂抚衣坐下问。
  邓丹老神常在,“我啊,懒,不想动。”
  康茂扫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张修那个顽固走了,这个邓丹好糊弄,便随着他去了。
  宋雪薇早就写完,把这动静听在耳中,眼底划过一丝兴奋,不枉她午时回去见祖父,请祖父出手帮忙,果然说动了这位康博士。
  康茂爱财,以红石利润诱之,便很容易。
  三炷香终于燃尽,王女官将答案按顺序收了上来。
  冉冉看着自己的答卷被抽走,眼睛抬起,顺着自己的卷子走,绕了一圈掉到了一个人面前。
  冉冉一抬眼,对上一双细细的眼。发现不是原来那个面善的先生,小孩眼中划过一丝困惑,然后不感兴趣移开。
  冉冉很关心自己的诗,她觉得自己有点进步,原来的诗字少,现在的诗字多,字多了,应该也是一项好处。
  多多的,就是好。
  这次冉冉充分把多发挥了精髓,其实冉冉还想多写点,可惜没有灵感了。
  最后的一炷香,冉冉冥思苦想,一边摸着脑袋一边想,防止因为想太多,头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掉了,变成一个小秃子。
  大家看到冉冉思考纠结的表情,就觉得崽答得不好,理所当然。
  宋书白担忧的直叹气,皱眉看着冉冉,恨不得把崽当场抱走,逃离现场。
  宋书白转头,“你觉得冉冉她这个诗……”
  老父亲一点也没替崽遮掩,“平仄、韵脚、对仗上,基本毫无胜算。”
  宋书白更愁了,愁也没用。
  江知乐在思索着如何替冉冉争取,平仄不行,还有破题这方面,面对冉冉,老父亲相当没节操,已经想好怎么将冉冉写的东西顺理成章拐到合适破题上。
  既然有辩题,可以辩,众人都可以参与。
  一刻钟后,答卷改完,王女官公布名次。
  “头名,宋雪薇,破题甲上,诗文甲中。立意斐然,文采出众。”
  “次名,张雅文,破题甲中,诗文甲中。破题中等,诗文极妙。”
  “三名,田香茹,破题甲下,诗文甲下。破题尚可,诗文不错。”
  ……
  “十九名,司马月,破题乙下,诗文乙中。破题走偏,诗文勉强。”
  “末名,宋然,破题乙下,诗文乙下。不知所谓,投机取巧,胡乱一通。”
  读到最后一个评价,王女官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眼看向那个小孩。
  小孩有点呆呆的,眼眶有点红,脸上干干的,没哭,眼睛像是被水洗过了,乌黑明亮。
  当名次公布完,答卷分给众人传阅。
  老父亲拿到冉冉答卷,眸中泛冷。
  不知所谓,投机取巧,胡乱一通,有人故意针对自家的崽!
  小孩一直很认真,干什么事有股子认真和执着劲,不是不贪玩,玩还是喜欢和爹爹玩的,想到要做的事,就会乖乖劝自己不急着玩。
  在背诗学习这方面,老父亲从来不打击冉冉的劲头,小孩也确实很认真,在念书上不是特别聪明的崽,但也不笨。经常被夸夸的崽可自信了,劲头十足。
  这是冉冉第一次被这么说,还是被先生说,她知道的,上面看她们答卷的,就是先生,是教书的。
  猝然被这么一说,小孩就愣住了,呆住了,空空的,有点沮丧。
  因为这个不是旁人,是先生啊。
  大概是小孩天生怕先生,遇到一个先生,就透出天真的傻气。
  老父亲看得心疼,怒火中烧。
  旁人知道这个是有名的毒先生,便不认为康茂是故意针对这个小孩。
  系统看得着急,慌忙劝冉冉,“别哭别哭,那个糟老头坏得很,说的都是狗屁不通!”
  听到熟悉的“不通”两字,冉冉眼中蹿起一簇小小的火苗,她记着这个先生,说她胡乱一通。
  冉冉没有胡乱写。
  冉冉很认真写的。
  可以说她写的不好,但不能说乱写。
  王女官心底划过一丝不忍,她目光又移向冉冉,对上红红的眼眶。
  那双黑色的眼睛更亮了,像是装着两盏明亮的小灯,火焰很小,却噼里啪啦,燃烧得很热很旺。
  小孩声音不是很大,清亮且坚定,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这道声音。
  冉冉站起来,小身板对着康茂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所谓,不偷鸡,也没有胡乱写,你是先生,也不能说坏话,欺负人,你、你——”
  还没说完,小孩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卡壳说不出话,在老父亲即将霍然站起时,冉冉终于把话说出口了。
  冉冉道:“你个糟老头的,坏得很!”
  骂完了,冉冉爽了。
  爽完缩了缩脑袋,对上爹爹鼓励的眼神,冉冉又把脑袋探了出来。
  爹爹才是最厉害的!
  你凭什么骂崽!
  所有人被小孩一番话给惊住了,什么所谓,什么偷鸡,明明是投机取巧,让人好气又好笑,笑完觉得这小孩太不懂尊师重道了,连先生都敢反驳,道理这么讲,心中的感觉却奇异得不怎么强烈。
  宋雪薇心底痛快极了,康茂可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这小孩已经可以预想到了结局。
  康茂心底冷冷一笑,面上仍是板正的模样,区区一个伯阳侯的庶女,若是先帝那会,得罪不起,如今伯阳侯早就被皇帝厌弃,侯府没落,挂个头衔,不足为惧。
  康茂捻了捻颇为爱惜的美髯,他先将宋雪薇写的诗一念而后抚掌称赞。
  周围人一听,纷纷看向宋雪薇,有的学子已经忍不住抄写下来,心底越念越觉得写的极好。
  而后康茂目光如箭扫向冉冉,“至于宋然你的诗……你不过只比宋雪薇小一岁多,实在相差甚远,写出来都玷污纸张,废了墨水。”
  张修听不下去,喝了一声,“康茂!”
  康茂仿若未闻,只道:“若不是怜惜这孩子年岁小,我不欲把这胡乱一通的东西念出来,偏偏这孩子写的不好罢了,还敢顶撞先生。”
  江知乐拉住冲动的宋书白,强行把人按下,“还不到时候,你现在冲上去想让冉冉‘仗势欺人’?”
  江知乐已经面沉如墨,死死压住宋书白,既是压宋书白,更多的是压住自己的怒火。
  康茂看着冉冉,慢条斯理念出冉冉写的诗:
  “爹爹要崽听他话,崽说对的才听话。”
  “爹爹说崽不听话,崽道只听聪明话。”
  “爹爹低头说有错,崽崽反省也有错。”
  “碰到问题谁的错,先看自己错没错。”
  “没错再看别的崽,说坏话的不全听。”
  “有的崽话坏又假,大家说的不全信。”
  “做崽要做聪明崽,自己没错听自己。”
  “不知所谓,投机取巧,胡乱一通,通篇无顺,破题下下等,既无平仄,也无对仗,韵脚糟糕,用词俗气,这也能叫诗?”
  “古时有诗,无平仄,无韵脚,无对仗,道不成诗,不就是数典忘祖之辈?”
  一道声音划破耳际,扫去康茂的讽刺,嘲讽意味更加浓厚,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人卓然独立,眉是眉,眼是眼,轮廓分明,谈吐锋利。
  男人微微笑道:“此时当进入辩的环节,诸位先生,如有异议,可辩吗?”
  张修当下道:“可辩。”
  江知乐望向冉冉,那个聪明又带着傻气,柔软又带着坚定的小孩,这是他江知乐的闺女。
  江知乐遥遥向冉冉伸出手,问:“你不服吗?”
  有了爹爹在,小孩仿佛有了底气,声音响亮拉长声音道:“不——服——”
  江知乐笑了,“我是宋然的夫子,是宋然的先生,她所书所写,我皆了解。乌鸦反哺为孝,口却不能言孝。她年纪尚小不能说清楚,却不是不能感知。如此我替她辩,与她一起辩。”
  江知乐一番话有理有据,人家小孩才三岁,讲大道理肯定讲不过,但能说完全不知道吗?
  乌鸦反哺,舐犊情深,动物不懂这些道理,但不是不会做。
  像冉冉这样的小孩,隐隐都懂,去辩去反驳却是难为人。
  张修当下道:“可。”
  邓丹道:“可。”
  其余人皆道可。
  康茂面色一沉,不信这个名不经传之人能辩过他,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危机感,咬牙挤出一个字,“可。”
  宋雪薇早就呆住了。
  又是江知乐。
  又是帮宋然。
  永远站在她的对立面。
  若不是实在需要这块踏脚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何必要认这个男人为父!
  有了爹爹,冉冉就是最靓的崽,隔空中,冉冉伸出小手,在空气中拍了拍,像是在爹爹掌心轻轻拍了拍,冉冉道:“冉冉和夫子一起。”
  心底偷偷把夫子换成了爹爹。
  不止是爹爹,是好爹爹,最好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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