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第190节
秦放鹤和阿芙躺在床上,细细说着今日朝中事。
阿芙听罢,长叹一声,“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秦放鹤拍拍她的手。
就是这个感觉。
纵观整件事,因果循环,何曾谁有绝对的是非对错?
为什么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又为什么在某些情况下,分明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却偏偏惺惺惜惺惺?
就是因为很多时候,势均力敌的双方其实处境是非常相似的,也更容易引发共鸣。
就好比现在,虽然秦放鹤和卢芳枝一脉水火不容,但从感性角度来说,他并不非常恨对方。
甚至在福建船厂这件事上,秦放鹤还极其微妙地理解卢实的想法,能在某种程度上从他的心理出发,进而推断前因后果。
因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件事天元帝确实做得不大地道。
打个比方,好比现代社畜被委任去做一个非常难的大项目,各种画饼,然后你带领一干下属兢兢业业历时几年,终于做出了一点成绩。
眼看着要论功行赏了,然后公司却觉得你功劳太大了,那些人太服你了,毫无征兆来了个空降,就差明着说来,你把功劳送给这人,你回来吧。
这谁受得了?
不光卢实本人受不了,很有可能他手下那一干官员、皇商也接受不了新上司。
他们的心思也很好懂:“你算什么东西?无尺寸之功,却突然压到我们头上,还想指手画脚,我不服!”
所以给新任监船御史使绊子这件事,固然有卢实本人的授意在,但下头的人也不是傻子,肯定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或者说没有几分真心,谁敢冒着这杀头的大罪掺和进去呢?
所以很有可能是一场“双向奔赴”,要命的双向奔赴。
再进一步说,为什么封疆大吏和边疆驻军的统领元帅往往干不长,几年就要轮换一次?
就是怕这种口服心服的观念太过根深蒂固,导致朝廷的军队成了个人的。
历史上这种案例不在少数。
为什么战场上总说“擒贼先擒王”?这里的王,并不是狭义的王朝之王,更多的还是一军之主帅。
又为什么两军智斗,往往倾向于先说服主帅,而许多高级将领一旦投诚,下面那些人纷纷倒戈,兵不血刃?
诚然有贪生怕死的因素在,但更深的根源就在于忠诚,这些地方上的人心里就认准了这位主帅。
他去哪儿了,自己就甘心去哪儿。
这就是传说中的号召力,人格魅力。
而卢实,无疑就是一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
当然,秦放鹤会这样想,并不意味着他同情卢实,相反,卢实授意爪牙阻挠造船进程一事,不光戳了天元帝的逆鳞,也恰恰阻碍了秦放鹤对外掠夺的进程,双方从根本上就对立。
政斗,你死我活,没毛病,但你不惜以家国大事为筹码,这就越界了。
所以前面天元帝忍了,因为他确实对卢实有所亏欠,但此事一出,忍不了了。
但要扳倒卢芳枝父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归根究底,这件事的矛盾根源在于皇权和私心之间的分歧。
作为当权者,天元帝对臣子的要求很简单,大公无私,忠诚。
但是首先这个前提,在秦放鹤看来就非常荒谬且不靠谱,至少在封建王朝时期就永远不可能实现。
因为这是人治大于法治的王朝,天下大权全部掌握于皇帝一人之手,是个人,而非一个公开的相对透明的组织机构。
但是人就会有私心,试问皇帝本人都不可能永远做到大公无私,上行而下效,又凭什么要求下面的官员呢?
至于忠诚,究竟忠于朝廷,忠于国家,还是忠于皇帝个人?
因为很多时候,皇帝的个人私心会和王朝的发展产生冲突,比如说他想享乐,但朝廷想要拨款,但朝廷具体运作掌握在皇帝手中,那么必然就会有臣子为了往上爬,背弃朝廷,讨好皇帝。
所以“奸臣”应运而生。
派系的分歧,也就产生了。
作为外来者,秦放鹤可以大逆不道地说,绝大部分奸臣权臣,其实都是皇帝个人意志和私欲的衍生品。
只要“皇帝”存在一天,党派之争、权臣之患,就永远不可能断绝。
所以福建船厂之事一发,天元帝恼火,却不好轻举妄动,因为卢芳枝父子有功,有大功。
一旦操之过急,众朝臣看了,难免感同身受,生出唇亡齿寒之感:今日陛下可能对有功之臣如此翻脸无情,焉知来日不会将刀锋朝向你我?
一旦人心散了,事情就都难办了。
而秦放鹤,就是其中之一。
甚至汪扶风、苗瑞,乃至董春,都各有心思。
所以董门需要扳倒卢芳枝,弄掉卢实,但同时也要确保天元帝的进度不能太快,手段不能太过尖锐,以防日后他用类似的手法对付自家。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能出手拦一拦,力保卢芳枝。
所以你看,这就是人心,所谓派系之争,也不是绝对的非黑即白。
大家都各怀心思,审时度势,随时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将来转变立场。
一切都像极了成人之间赌上性命的游戏,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度,遵守着各项或明或暗的规则。
天元帝是这场游戏的发起者,同时也是参与者,他虽制定了规则,但因身处其中,自然也要受到规则的约束。
第140章 新人(五)
八月初五,高程从章县回来,还顺带给秦放鹤带了点土仪。
到时秦放鹤正同女儿玩,见他来,便叫人上了茶果点心,问些路上的情况。
看见来人,阿嫖张口就喊伯伯。
因秦放鹤在同辈人之中最小,每每年纪垫底,所以她拥有一群伯伯,却至今未有一个叔叔,导致现在完全形成条件反射,看到家中来了男性客人,就觉得是个伯伯。
高程对常人孤傲,对小孩子倒还好,蹲下去捏了捏她的小辫子。
阿嫖嘻嘻一笑,非常骄傲地炫耀,“爹爹编的。”
是两根细细的三股麻花辫,在脑袋两边弯成双丫的模样,末端缎带上坠着紫色的海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非常可爱。
高程听了倒是真有几分惊讶。
他一直都知道秦放鹤疼爱女儿,却不想竟至这般田地,还亲手编小辫子……
等二人交流完,秦放鹤才请高程去里间坐,阿嫖则在旁边安静地玩新得的玩具。
乖小孩不可以打扰大人说话,不然会被带走的,她懂。
“刚到翰林院,或许有些不适应,也不用急,那边有几个人与我相熟……”
高程是二甲,入外院,日后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
最初高程还能认真听,可无意中往阿嫖那边瞥了眼之后,就迅速被玩具吸走了心神。
那是一组非常奇异的组合,中间像是一只烛台,然后烛台上面又有一层小水壶。
那水壶受热不断沸腾,顶得盖子啪嗒啪嗒开合,盖子顶端连接一根细细的长杆,长杆末端是一只竖着的小木轮,木轮握在一只竹片小人的手中,随着蒸汽带动,那木轮便一前一后滚动起来,看上去好像是小人吱呀吱呀不停碾药,十分有趣。
秦放鹤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淡了下去,含笑看着高程。
良久,高程骤然回神,眼中放光,似乎想到什么。一扭头见秦放鹤正看自己,便有些窘迫。
人家辛辛苦苦为我筹谋,我却公然开小差……
秦放鹤赶在他开口道歉之前摆摆手,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做完之后我就在想,若将此物无限放大,火力加倍,用在车马船舶之上,又会如何?”
高程本能地顺着一想,然后呼吸都加重了。
又会如何?
会……
他终于回过神来,“你是特意做了给我看的?”
秦放鹤没有否认,开诚布公道:“在京城几年,你应该也隐约听到了风声,陛下心意已决……我有心钻研,奈何诸事繁杂,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做这些……”
相交几年他也算看出来了,高程此人确实不善交际,哪怕最终殿试成绩优异,可照他的性子,官场上很容易得罪人,想要依靠传统的方式加官进爵,怕是不行的。
而且中了进士之后,他好像终于摆脱了多年的枷锁,迅速投入到对算学的研究之中,多少有些放飞自我了。
到了这个阶段,作为同乡兼前辈的秦放鹤实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劝了,因为实在没办法再继续往上考了。
处事不够成熟,但足够专注,这就是高程的特质。
如果想让他最大限度发挥才能,必须有人替他规划一条路,给予保护,然后他只需要按着走就行了。
说白了,是个全身心搞科研的好苗子。
秦放鹤就想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由他开始,率先掀起第一次工业革命呢?
之前他为什么想让朝廷对外用兵,却不先对付北方陆上强敌,而是先考虑海外呢?
最大的原因就是,依靠现有的科技发展水平,陆上作战非常依赖于马匹奔袭、运输,但大禄境内的优质牧场不多,良种马进口和培育从根源上被人卡了脖子。
且北方广袤且严寒,气候恶劣,长期生活在中原腹地的大禄军队去了,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军需供应也是一个大问题。
双方一旦开战,敌国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只要一个拖字诀,拖到冬半年滴水成冰,大禄军队就不得不无功而返。
而北方匈奴等国也深知这个现实,所以有恃无恐。
然大禄造船航海技术领先世界,拥有漫长的海岸线,优势在海上,真要就近打起来胜算极大,甚至可以说赢定了。
但这还不够。
现有的原始航海动力几乎完全依靠于风力和潮汐,中短距离作战也就罢了,若想走得远一些,就必须从根源上改进动力。
而一旦蒸汽机成熟应用,就可以同时解决这两个跨世纪的难题。
试想一下,当其他国家还在依赖于畜力和自然之力维持基本需求时,大禄祭出吞吐着蒸汽的远洋钢铁巨轮和火车……那会是一种何等震惊世界的碾压!
但高程听了,却没能在第一时间顺利接收这份激动。
“好是好,可我没亲手试过,不确定究竟能负重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