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璧》作者:九月流火 第96节
苏行止见识过他的能耐,不觉得明华章只是随便猜测。苏行止看了一会,问:“明少尹当真觉得凶手是岑虎吗?”
“京兆尹那里有完整的卷宗,苏御史若有疑问,大可去查,问我做什么?”
“我身为察院御史,监审刑案,自然有权过问任何一个相关官员。明少尹似乎对我很有意见?”
凡重大案件,御史台和刑部、大理寺会组成三法司联合审理,大理寺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御史台监审。
这也是京兆府难做的地方,京兆府负责破案、刑讯、执法、抓人等一系列又苦又累的活,功劳难讨不说,还有一堆人等着给他们挑错。
京兆府最怕三司会审了,其中尤其难过的是御史台察院。这群御史看着品秩低,但权力极大,如果御史台觉得任何一个环节有问题,打回来让他们重审,那无论之前京兆府付出多少辛苦,都要重新来过。
所以京城众多官员中,宁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御史,京兆府这种执法部门更是如此。但明华章丝毫没有面对检察官员的自觉,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爱搭不理的样子,道:“不敢。”
可是看他的样子,一点不像不敢。苏行止没在意明华章的态度,正色问:“我听京兆尹说案件细节,总觉得有问题。听说这个案子前期一直是你主导,我对一些细节不太明白,可否请明少尹解惑?”
“御史请。”
“岑虎真的是凶手吗?”
苏行止说完,紧紧盯着明华章。明华章不慌不忙将一块骨头拼好,气息沉稳的都让苏行止怀疑他没有听到这句话。
幸而明华章还是听到了,他放下镊子,抬眸,清凌澄澈的黑眸定定看向苏行止:“若我说不是,苏御史能帮我拖着这个案子,不要定案吗?”
苏行止挑眉:“我才是来检查你们的人吧?你这是主动承认你们错判,还想拖我下水?”
“长官有令,我以一己之力,实在无力回天。”明华章说道,“但我已经找到证据,如果你能帮我拖延时间,我应当很快就能抓到真凶。”
苏行止挑了挑眉,并不接茬:“你现在没有证据,空口白牙,我凭什么信你?”
明华章修长精致的手指摊开,指向下方:“就凭这堆骨头。这段时间我四处寻访,可以确定名单上每一户人家我都找了,但骨头数量对不上。”
“少了?”
“不,是多了。”明华章道,“多了一男一女两根胫骨。因为信息太少,目前我只能确定男子身高在六尺左右,年龄大约在三十至四十之间,右腿曾受过伤,走路微跛。女子身高约为五尺半,年龄很难判断,只能大概确定在中年。”
苏行止越听越玄乎,抱臂问:“你怎么判断出来的?仅凭一根骨头?”
“尸体往往才是最准确的证据。”明华章不在意苏行止的质疑,冷静说道,“男子的骨头比女子的粗壮,很好辨认。其中男子的骨头上有裂痕,痕迹已经很陈旧了,并非新伤,可见男子生前一直有腿疾。年龄是我靠骨头生长状况猜的,至于身高,则是我观察身边人的胫骨,发现小腿骨长的人往往个子也高,我量了他们腿骨的长度,大致推算的。”
前面苏行止还有耳闻,到后面就只剩下钦佩了。明华章在刨根就底这一块执着得惊人,反正苏行止自问想不出靠量身边人的胫骨长度,来推算骨笛主人身高的法子。
这样细致的观察力,这样缜密的心思,他说只要再给他几天就能抓到真凶,苏行止竟然有些信了。苏行止问:“你发现了什么?”
“我查了近十年长安的死亡记录,发现有一对意外死亡的夫妻符合上面这些条件。我之所以注意到他们,还是因为他们是卢渡的父母。”
苏行止疑惑:“这是谁?”
苏行止没参与办案,并不知道卢渡曾是一个重要嫌疑人,只不过被排除了。明华章说:“他是程思月兄长程大郎的老师,四年前经黄祭酒推荐,入国子监作博士。他早年借住在普渡寺,四年前他的父母因火灾丧生,独他幸存,他受此打击后将家中宅院捐献给清禅寺,另置府邸,从此才定居长安。但是,经我私下查访,他和父母的感情并不好,而且他曾经有一个妹妹,养在深闺,很少见人,某一天突然得急病死了,连尸体都不让人看,匆匆下葬,自那之后,卢渡的身体状况就一落千丈,只能搬到城外普渡寺休养。”
苏行止听得很认真。他凝眉梳理其中关系,想了好一会,才道:“他是程大郎的博士,受黄祭酒引荐,四年前还住在普渡寺,这样看来,他完全有机会认识程思月、黄采薇和女乞丐。”
“没错。”明华章说道,“而且我还意外发现,普渡寺是荥阳郑氏捐赠的,而卢渡的母亲正好姓郑。”
清禅寺和普渡寺都和卢渡有关,如果要在这两个地方行凶,卢渡无疑是最了解环境的人。苏行止成功被说服了,他整了整衣袖,负手道:“我会尽量提醒中丞,慢些核查,但无论如何,年前一定要给陛下一个答复。能不能找到凶手,能不能平息陛下的怒火,保住你们的官位,就看你了。”
虽然说最后案件被京兆尹抢走了,凶手也是京兆尹一意孤行敲定的,但是判错了案子,陛下和长安百姓迁怒时,可不会管明华章是不是无辜。明华章承苏行止的情,肃容拱手:“多谢。”
明华章得到了苏行止的允诺,知道御史台会帮他拖着定案进度后,便放心去寻证据。下午散衙时分,明华章没有通知任何人,悄悄出城,前往普渡寺。
他先前已打听过普渡寺的日程,知道戌时所有和尚都要做晚课,包括住持,这是最好的暗探普渡寺的时机。
说起来惭愧,命案已经发生了三起,但一个杀人现场都没找到。明华章把长安的地图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回普渡寺。
卢渡父母的胫骨明明被做成骨笛,但普渡寺主持写名单时,却刻意略过了卢氏夫妇的名字。
纯粹的谎言很容易辨别,最怕的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名单上的人物都是真的,骨头也已经摔碎,少一两个人根本察觉不出来。
只是住持大概没想过,还真有人会把骨头一块块拼好,挨家挨户询问吧。这一查,还真就被明华章查出了漏洞。
普渡寺住持一次性写出那么多名字,没道理唯独忘掉了卢渡的父母,只可能是他存心隐瞒。反常必有妖,明华章今日便要看看,普渡寺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明华章是京兆府少尹的同时,也是玄枭卫,他轻轻松松潜入普渡寺,没有惊动任何和尚。此刻所有人都在大殿诵经,住持房中森冷漆黑,空无一人,正是最好的机会。
明华章无声无息落入禅房,径直朝暗室走去。此刻墙壁已恢复原样,一尊金身佛像摆在墙前,彩冠飘带,雌雄莫辨,华丽的不同寻常,若非提前知晓,很难猜到这里有一扇门。
可惜这其中并不包括明华章。其实那日来的时候明华章就注意到了,佛宝失窃,一墙之隔的纯金佛像却毫发无损。
佛宝不同于财物,只有在信仰的人眼里才有价值,在不信佛的人眼里,那不过是一堆骨头。岑虎一个为了钱财敢铤而走险劫官银的大盗,放着住持禅房里的金身佛像不偷,反而偷佛宝?
明华章不信。他回忆那日看到的位置,在墙上轻轻敲击,很快就找到暗门。
明华章只打开一条小缝,像一片雪般轻巧落入其中,随后将暗门合上,外部佛像丝毫未动,安静的仿佛无事发生。明华章点开火折子,第二次环顾这间暗室。
摆设已恢复整齐,只不过台上空空荡荡,不见佛宝。明华章掀开案上的绸布,果然在下方看到了灰尘。
火光划过明华章眼睛,那双瞳孔时明时暗,宛如幽潭。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里看似被翻得很乱,但只是东西被掀倒,其实没有一件损坏。一个抢东西的人,会这么注意轻重?
台面上的绸缎干干净净,下方的桌面反而有灰,一切迹象都在表明,这里根本不是真正供奉佛宝的地方。对方想创造一个佛宝被抢的场景,这些绸布是临时铺上来的,木架也是人为推倒的。
因此,岑虎偷窃佛宝、畏罪潜逃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他摔死在山路上,更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谎言。
既然佛宝失窃是假的,那原本人骨会供奉在哪里呢?住持房内既然有一间暗室,会不会还有其他暗门?
明华章在四壁一寸寸搜索,他摸索墙壁时,隐约感觉脚下的声音不对劲。他轻手轻脚下蹲,用指节敲了敲地砖。
没错,这下面是空的。
明华章将火折子插在旁边,抽出随身短刀,小心撬开砖缝。冰凉沉重的地砖很快被掀开,明华章单手撑住边缘,看向下方。
一段台阶出现在眼前,幽暗曲折,不知通向何处。
第105章 密道
明华章皱眉,看向后方暗门。这个密道不知通向何处,如果他进密道时,住持回来了……
但明华章没有过多犹豫就拿出面罩,蒙住下半张脸。到了这一步,他不可能离开,就算里面是陷阱,他也要闯一趟了。
刚才明华章翻东西时,一直很注意保持原位,此刻只需要合上地砖,根本看不出曾有人进来过。明华章再一次检查,确定没有遗漏后,就收起火折子,轻手轻脚朝下方密道走去。
走过台阶后,进入一条幽暗狭长的密道,最窄处仅容一人通行,明华章需要微微弯腰才能站好。密道中阴冷逼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闷的土腥味,可见已存在许久了,绝不是新挖的。
明华章握着火折子,另一只手短刃已出鞘,沿着墙壁留下标记,谨慎朝前探。密道的长度超乎他的预料,渐渐的,火光照亮的区域开阔起来,密道变为两人宽,等转过弯后豁然开朗。
这似乎是一个地下密室,明华章点亮了墙上的油灯,火芯从一个青蓝色的点猛地窜高,亮光像海上孤岛一样摇摇晃晃。
他借着火光观察,发现这个密室大概有两间房大,最中间是一个石台,四周刻着梵语符号,不知道是什么用途。墙壁四周摆着姿势各异的佛像,在火光下看起来阴森森的。
明华章最开始没看清,等他走近,看清楚佛像内容时,脸色骤然沉下,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两个头戴宝冠、身着天衣的佛身相对而立,紧密搂抱,身体相接。明华章这时候看去,发现每尊佛都是男女两身,有立有坐,俱行亲密姿态。有些金刚还长着兽面人身,他们青面獠牙,怀中所抱女子却□□,看起来狰狞怪异,阴森可怖。
这是密宗供奉的双身佛,当然,他们的另一个名字可能更为人所知——欢喜佛。
明华章想到一些关于密宗的传闻,似乎在密宗看来,女子是供养物,以爱、欲供奉那些狂暴的神魔,使他们得到感化,将他们引入佛门境界。双修更是密宗修佛的最高境界,代表着智慧与慈悲的融合,调伏魔障,引向佛智,双空乐运。
也就是说,如果想要修行密宗佛法最高阶段,是需要女伴的。明华章这时候再看中央的石台,也不知是不是他先入为主,他越看越觉得像床。
明华章心里涌上些不太好的感觉,他回想走来的方向,心中一惊,仰头朝上看去。
照这样说,上面岂不正是普渡寺的大雄宝殿?
明华章沉着脸,立刻去搜石台。可惜石台被清洗过,再加上上一桩命案是四年前,在时间的冲刷下,很多痕迹都不可见了。
明华章只能退而求其次,寻找其他证据。如果他的猜想没错,女乞丐、黄采薇、雨燕,或许还有更多受害女子,就在这里被迫“帮助”修行后又被杀害,那附近一定有凶手作案的凶器。分解胫骨所需要的工具极其专业,远不是随便一柄刀就可以的。
明华章打开供奉佛像的木柜,注意到里面抽屉都是空的,看绸缎上的压痕,这里原本放着什么,只不过被拿走了。
明华章用手指丈量,没错,那些骨笛的长度正合适放入。所以,骨笛原本被供奉在这种地方,只不过后面被住持挪到了上方暗室,并冠以失窃名义,名正言顺销赃?
明华章继续翻找,他连续看了好几个橱柜,里面都是空的,等拉开最后一个柜门时,他的手顿住了。
他盯了良久,一一取出里面的东西。铁锯、铁杵、绳子、一整套各种长度的刀,还有许多用途不明的锐器。明华章点亮火折子,仔细照这个木柜,在底部发现了黑褐色的痕迹。
似乎是血。看位置,应当是凶器上沾着血迹,凶手将刀具放入木柜中时没有注意,故而留下了痕迹。
明华章试着还原整件案子的经过,密宗信奉双修,某些狂热的信仰者也如此认为。他觉得自己修行的是最高佛法,女子能帮助他,成为佛母,乃是莫大的荣幸。他将女子或骗或掳带到这里,修行后那些女子不肯保守秘密,他就杀了她们,并挖出胫骨,按密宗的讲究做成骨笛,来消弭她们的怨恨,超度她们往生极乐。
凶手或许真的觉得这样做是超度活在苦难中的女子,也或许只是借着佛法的名义满足自己的私心。那些女子被逼迫、被折磨、被杀害时,头顶上方,就是大日如来,佛法无边,来往人群正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祈求各自的嗔痴贪欲。
前几次凶手做的天衣无缝,但是四年前闹大了,他出于某种原因暂停杀人,废弃了这个地方。但今年他再度出现,只不过场地换到了长安城里。然而这次和四年前不同,京兆府的调查十分密集,逐渐查到卢渡和普渡寺,凶手怕了,因此想出一招祸水东引。
明华章能查出岑虎是假的,凶手笃信佛教,想必认识不少佛门中人,肯定也能发现。他兴许未必清楚岑虎的真实身份,但只要知道净慧是假的,并且和庆州官银有关系,那只需要将官府的视线引到岑虎身上,剩下的事自有官府中人查。然后再将岑虎杀死,营造出岑虎畏罪潜逃、意外死亡的假象,就能移花接木,让一切死无对证。
至于岑虎是自己收拾东西逃跑的认知也很好做。凶手知道这个地下祭坛,可见对普渡寺非常熟悉,他在寺内应当有同党,只要趁岑虎离开时进入房间,打包好细软财物,故意作出一副主人仓皇逃跑的景象。等官府到来时,再有意无意提点两句,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岑虎心虚,提前跑路了。
甚至压根不需要凶手自己出马,岑虎在普渡寺内人缘并不好,只需要撺掇沙弥几句,等官府来人时,小沙弥们就会义愤填膺将矛头推到岑虎身上。
而这时,想必岑虎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官府也不会替一个有前科的贼子清查,一切罪名都将由岑虎承担。
可惜他们遇到了事多、不合群且纠缠细枝末节的明华章。明华章后来去岑虎落崖的地方试验过,将人骨从山崖上落下,并不会摔成那么散的碎片。而且,一个重物自然从崖边滚落,也不会落到岑虎尸体那个位置,除非被人推了一把。
岑虎不是自然死亡,他是被人骗到那个路段,然后从背后推下去的。
这自然也算摔死,无论仵作怎么检查都查不出问题,唯独明华章发现,岑虎的尸体似乎离崖壁太远了,而他又偏偏闲到找了个和岑虎重量类似的麻袋,从山崖上推落,亲自试了一遍。
事到如今,可以确定凶手一定和普渡寺住持、卢渡脱不了干系。普渡寺是郑家捐赠的宅子,如果普渡寺偷偷修建密室,周围一定有人知道,但附近住户一无所知,只可能是在普渡寺搬来之前,密室就已经存在了。
战乱时分很多人家会在地下修建密室避险,郑家是大家族,有此防备也有可能。如果密室早就存在,那如今长安里最可能知道这个密室的人,一个是卢渡,另一个就是普渡寺住持。
这曾经是卢渡母亲家的宅子,卢渡在这里借住了好几年,每个死者都和卢渡有交集,事情未免太巧。普渡寺住持更不必说,地下祭坛就在大雄宝殿之下,入口便在住持房间,他给人骨笛搬家以栽赃岑虎,主动抹去卢渡父母的存在,在官府询问时保持缄默,他的动作太多了。
但明华章还拿不准住持有没有参与命案,如果是同谋,就不必顾忌手段了,如果只是知情不报,那还要防着真正的凶手销毁证据。
毕竟,如今虽然找到了案发地,但并没有直接指向凶手的证据。
而且程思月死亡那日,普渡寺住持和卢渡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若没掌握足够的证据就打草惊蛇,万一凶手不肯招供,御史台那边肯定不会通过他的判词。
明华章一边想着,一边把大件的东西放回去,唯独把那套刀留在身上,打算回去找仵作检验。
明华章没有尝试从原路返回,他在地下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估计快亥时了,住持很快就会回来,他不能再回禅房。但明华章并不慌张,如果如他猜测,这个地方本是为了战时避难修建的,那一定还有其他出口。
明华章拿着火在四周查看,突然发现有一块墙壁颜色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形状还正好是方形。明华章仔细看了会,试着推其中一侧,石墙竟然
被推动了,慢慢露出后面的空间。
明华章看了眼,熄灭祭坛中的油灯,闪身没入前路未知的黑暗。
密道曲曲折折,黑暗逼仄,十分难走,有些地方只有半人高。明华章气息沉着,对黑暗不见丝毫害怕,但也没有冒进,步履始终沉稳,像只猫一样,灵活敏捷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弯道。
不知不觉,密道变高了,墙壁上开始结霜,明华章意识到出口就在附近,但是路过一个岔路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岔路探一探。
岔路的尽头同样是一段台阶,明华章走上台阶,抬开石板,发现自己进入一间禅房。房间里没有人,空气里冷冰冰的,明华章谨慎小心地放下地板,握着刀,在禅房里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