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九二
夜已深,后宫却依旧喧闹。王后赵姬称病不能侍奉,子楚便另择美人在寝殿里狎玩。
处决了易姜,他心情分外的好,左拥右抱,欢声笑语不断。殿中杯盘狼藉,门外宫人已经困得要打瞌睡了,还不见停歇,只怕要侍候一夜了。
昭襄王的贴身内侍弓着身子进了殿门,佝偻的身子,一袭黑衣看起来像个飘浮的影子。他垂着头没有看殿中场景,恭敬地向子楚回复,易夫人已经没了气息,送出宫门了。
子楚推开美人,拢了拢不整的衣衫:“也别太寒酸了,捡块薄地安葬了,免得叫天下人说我秦国苛待功臣。”
“是。”内侍一把年纪了,说话也不紧不慢的:“王上容禀,还有一事,王龁将军去蜀地点兵准备攻楚,方才送了奏章上来。”
子楚摆摆手:“明日再看。”说罢又要去搂美人。
“王上,似乎很紧急。”内侍依然不紧不慢。
子楚只好皱着眉伸出手:“拿来。”
内侍徐趋上前,双手呈上奏章。
子楚粗粗阅览完,霍然坐正身子,怒道:“这是怎么回事?王龁为何说蜀地军队需要易姜的同意才能调动?”
内侍抄着手想了想:“此事老奴倒是略知一二,当初易夫人攻韩有功,又破了齐楚之盟,问昭襄王讨蜀地做封赏,事后又要了这么个特许。昭襄王应允她,蜀地军队没有相国允许不会调动。”
子楚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叫吕不韦拿出相国之印送去蜀地就是了。”
“这……”内侍讪笑:“昭襄王说的相国,特指易夫人,所以需要的是易夫人的私印。”
子楚一愣,狠狠地摔了奏章:“祖父是疯了不成,竟然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
“昭襄王认为易夫人能压制公西吾,使大秦帝业顺畅,给点好处稳住她是应该的。”
子楚烦躁地摆摆手:“且不提这个,你毒死她时可有搜到她身上的私印?”
内侍摇头。
“派人去相国府搜!”
“相国府被吕相接手时,王上不是将能搜的都搜来了么?”
“……”子楚忿忿道:“必然是知道要出事,她事先给藏起来了。”
内侍道:“王上那日直接将她从王宫押去芷陵,她并没有机会接触旁人,如何私藏啊?”
“混账!”子楚暴怒掀了桌案,吓得几个美人连忙闪避开去。他气得不轻,捂着胸口一阵猛咳,脸都涨成了紫红色:“难不成本王以后就再也无法调动蜀地军队了不成!”
难怪当初一开口她就大大方方送出了兵权,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所幸她不知道他提早了攻楚的事,否则还不以此事要挟他以保命?当真可恶!
内侍伺候惯了君王,面对他的怒火一点也不慌张:“王上英明,身边又有才智过人的吕相,想必一定会有解决之策。”
子楚并未得到宽慰,脸上全是不甘之色,又咳了几声:“祖父当真是老糊涂,竟然会如此相信那个女人!”
内侍赔笑,笑出了一脸的褶子:“昭襄王当初也是为了让易夫人定心效力秦国才答应的,他对易夫人的事情知道的很清楚,却并不介意,他常言臣子有用就行了,那些个没用的,去怀疑时也就是不打算用他了,有用的则无须怀疑,易夫人便是有用的。”
子楚斜睨他,方才咳了一阵,犹自带着喘息:“怎么,你这是在说本王不如祖父会用人?”
“老奴不敢。”
“滚!”子楚怒火上涌,又是一阵猛咳。
内侍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寒冬时节,中原冷一分,咸阳冷三分。弯月似钩,倒悬天际,息嫦缩着身子在殿外瑟瑟发抖。
却狐接易姜入秦时安置了她的家人,易姜后来也提过另行安排,但她觉得丈夫子女都过得安稳,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如今被秦王捏在手里做了把柄。
她悔不当初,无忧是她亲手接生的啊,如何舍得暴露在秦王眼下。
只怕主公也已经……她捂着脸不敢大声地哭,眼泪顺着指缝往外流出来,滴在衣摆上,湿了大片,叫她愈发寒冷。
耳中忽然传来脚步声,她连忙收声,抬眼已经看到一双靴子落在眼里。赤玄深衣的少年立在她眼前,月光照出他衣襟上大片严峻狞厉的绣纹,束冠上碧绿的宝石莹莹地蕴着微光,侧脸萧肃,不见情绪。
“见过太子。”息嫦被带入宫时见过他一回,知道他是太子嬴政,连忙跪拜。
“起来吧,赶紧出宫,我已安排好。”
他朝后招了招手,两个内侍上前架起息嫦便走,连给她说句话的时间都没给。
息嫦仓皇间只来得及回头看他一眼,心中惊愕,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一定是主公一早的安排,又止不住开始流泪。
目视着她的身影再也不见,嬴政从袖中取出一方私印,在月光下轻轻捻动。
易姜一被送去芷陵,这方私印就由东郭淮送了过来。
他将私印收入袖中,沿原路返回,昭襄王的内侍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太子此举若是叫王上知晓,只怕要受牵连啊。”
嬴政瞥他一眼:“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内侍笑了一声:“太子所言极是,老奴心向着太子,谁也不说。”
“易夫人毕竟是我老师,她早有嘱托,若出了事,为她安排府上人的去路。这点小事我都不能做到,以后还能做什么大事。”
“太子自然是做大事的人。”
内侍的恭维刚刚奉上,嬴政倏然止了步。
前方丛丛花叶后,吕不韦由一个宫人提灯引路,悄悄出了后宫。看他来的方向,正是病着的王后寝宫所在。
嬴政将紧捏着的拳负在身后,眼神沉沉。这种不知好歹的货色,也就他父王看得上。
内侍只当作什么都没看到,打岔道:“太子何不去劝劝王上,他终日沉溺酒色,只怕对身体不好啊。”
嬴政收回视线,朝子楚的寝殿遥遥望了一眼:“父王以往过多了苦日子,让他好好享受吧。”
“是。”内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微动,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心思却比他父王还要深沉。这感觉倒是有几分像是当初年少即位的昭襄王。
咸阳城外的山后宅邸里只有几间屋子点了灯,远远一看根本察觉不出光亮,像是无人居住一般。
聃亏匆匆地踏上回廊,那阵空茫的回响仿佛是报信,公西吾闻声已经从内院而来,脚步比平时快了不止一倍。
“人呢?”
“小厅里。”聃亏侧身请他先行。
“可曾引起秦人注意?”
“夫人那边似乎也有安排,出城时分外顺畅,秦人并未盘查。”
公西吾点点头,易姜的后路就算被中途斩断应当也是有应急之策的,若是时机成熟,此刻的危机根本不会出现。
“她人可有事?”
聃亏叹了口气:“秦王事先验了毒,所以鸩酒不敢全换掉,夫人多少还是中了毒,大夫在诊治。”
公西吾脚下愈发快了几分,过了回廊穿过丈长的木桥,到了前院小厅里。
立屏后隐隐浮动着人影,他绕过去,易姜躺在榻上,口眼紧闭,脸色一片青灰,看起来有些骇人。大夫正在一旁翻她的眼皮,愁眉苦脸的模样。
大夫是他齐国相国府里的人,为了照顾无忧,出行一直带在身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公西吾心中立时有些不安:“如何?”
大夫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瞬才道:“饮鸩不多,时间也短,然而来的路上已经给她灌了汤药下去,却不见效果。”
公西吾皱紧眉坐去榻边,仔细看着易姜,她的唇边还沾着浓黑如墨的药汁。
以往周天子的御医得出了这医治的法子,用鸩鸟栖息之地的草药捣碎了煮汤灌服,刮下肠胃里的毒素。鸩毒几乎是无解的,饮的少却是可以救的,以她的情形,分明不该如此才是。
大夫看了看他的神色,再开口时有些小心翼翼:“药三分,人七分。倘若夫人有心求死,那药石无效也就不奇怪了。”
公西吾蓦地扫视过去,大夫赶紧垂下头,不敢多言。
他转头又去看易姜,她的呼吸微弱,的确是没有一丝生机的模样。
不该如此,她向来珍惜生命,为何会放弃?
聃亏隔着屏风听了许久,插话道:“听那个老内侍说,秦王掘了长安君的坟,将其遗骨丢给夫人看,又逼息嫦招认了无忧的事,想必是掘出了夫人的伤心事。”
公西吾此前一直隐忍,都还算平静,此时却陡然窜出了怒火,难怪她会这样。
她一个什么过失都会往身上揽的人,赵重骄的事已成一块心病,子楚竟然接二连三地折磨她。无忧也是,她始终对孩子怀着愧疚,岂会叫自己连累他。
大夫见他神色不善,不敢久待,安抚了几句,出去准备汤药去了。
聃亏从屏风外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易姜,“我查问过,秦国并未派人去过赵国,何况赵国如今视长安君为英雄,墓地必然看守严密,只怕那掘墓的事是秦王作假来逼夫人就范的。”
公西吾闭了一下眼,权作回应,脸色依旧不见缓和。聃亏站着没动,神色犹犹豫豫,他抬眼看见,心不在焉地道:“有什么话直说好了。”
聃亏这才低声开口:“公子此番付出太多,若是叫齐国发现端倪该如何是好?后胜还有那些晋国遗老,全都盯着公子呢。”
公西吾别过脸,摆了一下手。
聃亏也看出他此刻心烦意乱,只好暂且不提这些,转身出了门。
屋子里全是浓郁难闻的药味,窗口开了一道缝,黑夜夹着冷风从外挤进来。公西吾起身掩好窗,又坐回榻边,握着易姜的手。
心中越多酸楚,口中越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掌心包裹的那只手冰冷的瘆人,他轻轻搓了搓,想起多年前与她一同行走在齐王宫里,冰天雪地的时节,他握着她的手呵气为她取暖,她仰着头微微地笑。
即使当时那笑是假的,人至少是鲜活的。
他垂下头,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就当真舍得这样走?一点不记挂无忧了么?”
他想问一问她是不是也毫不牵挂他了,但问不出口。事到如今,想做一个挽留她的理由都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