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七四

  秦国朝堂虽然不像其他国家那样拘谨,但大事关头通常都很正经。如今齐秦二国联盟在即,他们却在宴席上公然取笑公西吾,易姜觉得不太对劲。
  原本她以为是秦王的主意,但秦王赶来后处置那几人的架势是真带着怒气的,事后她去试探着问了一下,的确不是他的主张。
  这么想来,唯有白起有可能是主使了。
  其实易姜自从入秦后和白起关系尚算可以,加上之前有过书信来往,至少是点头之交。像他这样一个能将几十万人性命毁于一旦而面不改色的人,心理必然是强大到无法撼动的。这样的人易姜从心底就有些排斥和畏惧,以至于一直没能与之深交。
  当初与他有共同利益,二者自然同仇敌忾,如今范雎离开,她成了相国,对方恐怕也有自己的打算。
  好在此事造成的影响不大,公西吾回到齐国后并没有因此断绝与秦国的连横计划,时常也与易姜有书信来往。依旧以紫草为记,里面是他遒劲的字迹,政事说的简练,偶尔也会夹杂几句问候。
  这样的公西吾让她陌生,可又不意外,因为他的想法本身就让人猜不透。
  冬日到了,咸阳城里早已落满大雪,将相国府里的一株长了十几年的老树都给压断了枝。易姜靠着炭盆取暖,一边望向窗外,不知道大梁城里现在冷不冷,无忧想必长又大了许多,现在走路肯定已经可以走得很稳了,不知道会不会说话了。
  她暗暗盘算着,等根基再稳定一些,就可以把他接来身边了,希望到时候他别嫌自己陌生才好。
  这样一想,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东郭淮从门外走进来,随风挟来一阵寒气:“主公,齐使到了。”
  “嗯?”易姜有些意外:“这样的天气齐使居然来了?”
  东郭淮点头:“还是熟人。”
  “哦?”易姜搓着手走去门口,来人已经进了府门,脸颊和鼻头都冻得通红,裹着披风也掩不住瑟瑟发抖,站在雪地里朝她见了个礼:“先生,许久不见了。”
  “是裴渊啊,”易姜笑着点头:“快进来烤烤火吧。”
  裴渊似乎有些赧然,进了厅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被她再三催促才缓缓走到炭盆旁:“先生,我就这样离了您身边,您不怪我吗?”
  易姜失笑:“我道你怎么这副模样,原来是担心这个,你能出仕是好事,这有什么好责备的。”
  裴渊这才放松下来,脸上顷刻堆满了笑:“我此番前来是替相国续谈结盟一事,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易姜盘算了一下,秦王只是睚眦必报,刁难一下齐国罢了,并不是不想结盟,所以这是势在必行的事。“不知齐相以为何时适合结盟?”
  “相国认为越早越好,因为……”裴渊左右看看,凑近一步在她耳边道:“后胜有意破坏连横。”
  易姜心思微动,难不成之前宴席上那番针对公西吾的取笑是后胜搞的鬼?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秦国官员里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不受贿赂,不与外人联系的。
  “既然如此,那就趁你这次前来订下吧。”易姜匆匆出门,准备去向秦王禀报此事,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你知道少鸠在我这里吧?”
  裴渊脸颊腾地红了,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也是听相国说了才知晓。”
  这倒是让易姜意外:“公西吾还会关心这事,难怪会派你来,难得见他这般细心。”
  裴渊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讪讪道:“相国说他已徒留许多遗憾,叫我不要留遗憾,这才特地派我来的。”
  易姜扯了一下嘴角,转身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声音远远传来:“少鸠在后院,自己去找吧。”
  裴渊犹磨蹭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出了门,刚踏上回廊,就见前方少鸠远远走来,看到他双眼睁得老大,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忽然拍拍脑门:“真是白日发梦了。”说着转头就要往回走。
  裴渊快被她这模样气死了,快走上前拽住她胳膊:“什么白日发梦,你看我是梦吗?”
  少鸠上下打量着他,忽然板起脸来:“做了官了不起啊,对谁大呼小叫呢!”
  “……”裴渊真是委屈的不行,好不容易见个面,怎么还是这么凶呢?
  秦王近来身体不适,听闻齐国使臣寒冬赶来,毛被捋顺了,很是满意,便授意易姜全权处理结盟事宜。
  易姜告辞出宫时,秦王忽然叫住她问了句:“一旦结盟,相国认为秦国该最先进攻哪一国?”
  易姜犹豫了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韩国。”
  “嗯,本王也这般认为。”秦王斜躺榻上,手指轻轻点着膝头,万般笃定,气定神闲。
  大雪停后三日,天气转晴,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易姜在相国府里与裴渊交换结盟文书盖印署名。
  裴渊既高兴又惆怅,高兴完成了任务,惆怅完成了就得回齐国去了。
  易姜打趣道:“你将少鸠带回去吧,免得人回去了,心还留在这儿。”
  裴渊连忙否认:“先生别误会,我可没那意思。”
  易姜叹气:“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嘴硬,罢了,既然你没那个意思,我便将她许配给秦人得了。”
  “那如何使得!”裴渊急了,脸上浮出可疑的红晕:“秦人……秦人与韩人是老对头,不适合凑一家。”
  易姜讪讪笑了一下,竟有几分怅惘的意味。
  冬季尚未完全过去,白起已经开始点兵,从奴隶变为新国人的秦国士兵一个个拿起武器,摩拳擦掌,准备建功立业。
  裴渊还没舍得走,一早又从驿馆转悠来了相国府,看到息嫦正在清扫院落,照例上前招呼一声,二人闲谈几句,并且就公西吾和易姜的分居两地互不理睬的现状例行感慨一段。
  侃完裴渊正准备去找少鸠,就见以往在齐国见过的那个魏使朝易姜的书房去了。
  “诶,这就是将先生带出齐国的那个却狐?”他转头问息嫦。
  “是啊,就是他,秦王将他赏给主公了,他便住在相国府里。”息嫦悄悄凑过来跟他八卦:“我好几回看到他去向主公献殷勤,主公都将他挡回去了。”
  裴渊拍了一下手:“我就知道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回去我一定要跟相国好生说一说。”
  正说着,却狐从易姜书房里出来了,经过前院看到息嫦,对她道:“劳烦息嫦姑姑帮我收拾一下行囊,我要出趟远门。”
  息嫦停下活计:“却狐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去军营。”他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老师已经调军去了韩国边境,我好不容易向相国求了个上战场的机会。”
  裴渊原本装作看风景没插嘴两人谈话,听到此处猛然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韩国边境?”
  却狐上下打量他一眼,没理睬就走了。
  裴渊连忙要去见易姜,却见回廊尽头站着少鸠,显然也是听到了这话,她向裴渊竖了一下手,自己往易姜的书房去了。
  易姜的书房是被撞开的,寒风与冬阳一并随着那一袭黑衣的人影冲了进来。
  “怎么了?”她闲散地盘腿坐着,发髻散在肩头,身上披着件灰狐领的袍子,在这炭火融融的屋子里将脸烘的红通通的。
  少鸠的脸色却是一片苍白:“我问你,忽然提议裴渊带我走,是不是因为秦国要攻打韩国?”
  易姜手里的笔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她:“你知道了?”
  “果然是真的……”少鸠大步走过来,双手撑在桌案上:“为什么第一个就是韩国?”
  “因为韩国是列国之中国土最小,位置最关键的国家,韩国不打通,秦国难以东进,何况韩国的武器优于列国,得到韩国对秦国大有裨益。”易姜知道对她一个韩国人说这些有些残忍,但还是实话告诉了她:“我知道你和裴渊都会难过,但……这是必然的。”
  少鸠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必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从长平之战时我就想这么问了。”
  “我只知道一些结果,可实际上又都不敢确定,因为我所知道的和现实未必一样。”易姜顿了顿,轻声道:“如果我说秦国有可能统一六国,你信吗?”
  少鸠愣了一下,干笑着摇头:“不可能,若你早知道秦国能一统六国,为何一早不来相助秦国,反而要帮赵国?之前那些政见主张,包括合纵又有什么意义?”
  易姜往软垫上靠了靠,叹了口气:“且不说我不能肯定这里的秦国可以统一六国,纵然我认定它可以,我也没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一统需要太多的铺垫,在这过程里我个人的力量太过卑微,随波逐流浮浮沉沉,根本难以左右什么。当初我能在赵国立足是因为我助赵国脱了困,可我那时凭什么在秦国立足呢?连生存都无法保证,谈何其他?这世上的事,就算知道结果也未必就能轻易达成。我之前所做的事可能对于这个结果而言是徒劳无功,是弯路,但我又有什么选择?实际上正是这些事情引着我现在到了秦国,而如今我依然没有选择,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少鸠跌坐在地:“所以攻韩势在必行了?”
  易姜垂眼:“我能做的只是劝白起不要屠杀韩国俘虏。”
  少鸠苦笑两声,一手撑住脸:“非攻墨门,兼爱平生。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眼睁睁看着秦国攻打我的国家?”她霍然起身出了书房,衣袂掀起的风落在易姜刚刚伸出的手指上,冷冷的一阵冰寒。
  易姜缩回手,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偏偏事情刚开头就要面对。
  齐国临淄今冬未曾落雪,比起咸阳还要稍稍温暖一些,可到了二月开春,反倒要比之前寒冷许多。
  公西吾刚刚收到裴渊的回复,齐秦结盟已定,他就知道秦国的铁蹄再也按捺不住了。果然,后脚就收到了白起大军进发韩国的消息。
  既然如此,齐国也该有所准备才是。
  聃亏自府外匆匆回来,身上一身短打窄袖的着装,看着像个做粗活的奴役,背后的长剑却扎眼的很。一走进书房,他来不及见礼便对公西吾道:“先生,魏公子信陵君正在着人准备聘礼,似乎是要与他国联姻。我暗中打探了一下,他好像准备入秦。”
  因为魏国彻查他国暗探,魏无忌此人公西吾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他是聪明人,当然该明白齐秦结盟意味着什么,如今韩国岌岌可危,他此番与秦联姻想必是为了保住魏国。
  公西吾心中有丝不妙的预感:“派人盯着他的动静,事无巨细,一一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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