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通学

  初夏时候, 天正要开始热, 德源县里却兴起了一种用几根长针打毛线的技艺。除了木匠行, 本来忙着劈竹子编筐篓的篾匠们也只好先放下手里的活计, 先帮着削磨起竹针来。
  起先只要是一般粗细的长针就成, 后来讲究就大了, 得有规定粗细的, 什么雨丝针、柳条针、面针、粉针……太能琢磨了,还粉针……你怎么不说粉蒸肉呢?不过反正怎么样的都卖钱,倒也不白耽误功夫。
  从前在德源县就有擀毡织绒的, 自然拿羊毛纺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东西在德源县不怎么作兴,也没有专门做这个行当的。都是赶秋里做一拨,之后还有旁的正经营生忙去, 全年就靠这个没法子糊口。
  这忽然出了这么个东西, 不用上织机了,自己弄几团线来几根长针就能织出衣裳来, 一时不管是好奇的贪新鲜的, 还是真想学这门手艺的, 呼喇喇一下子赶来要买羊毛线。这纺线的人家也只好全家齐上阵, 把收起来的纺车搬出来, 梳毛的梳毛,搓喂子的搓喂子, 没日没夜地忙活起来。
  也有人看着这买卖好做,索性自己也去弄几台纺车, 跑双羊镇、翠屏镇等地收羊毛去, 回来专门纺线卖。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然这染坊也多了一重活儿。从前染丝线,这会子又得开始染毛线了。
  知县大人反应多快啊,赶紧又把农务司的找来了,这回说的是羊的事情。扔给他们一大摞书,都是朝廷历年编撰的饲养牛羊的辑录。尤其里头还有收剪羊毛这一块,毕竟人家好好的穿了几千年的衣裳,你一下子给脱一回脱一回的,得有个照应的法子。这要是脱了衣裳刚好下雨,不是就受寒了么。羊毛年年能收,那也得有羊才成呐。
  那些人家虽说勤谨,这羊却是忽然白得的,未必有这块的学问。就又落到农务司身上了,叫他们回去赶紧把这些书看熟了,再根据本地的时气和这些群仙岭里跑来的羊的体格,拟出一篇本地养羊的得用方法来。要快!这写完了,众人看过,还得下镇村给人宣讲去才成。那地方多半没什么人识字,干发文下去可没什么用!
  方伯丰一回家,灵素听了先乐,之后就皱起了眉头。
  方伯丰便问她怎么了,灵素道:“这县太爷是不是在算计咱们家啊?怎么老拣些我们恰好知道的事情叫你做呢?要是不知道的,不晓得得费多少劲儿,他这可太鸡贼了啊……”
  方伯丰听了这话,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如今这位大人确实同一直以来见过的“大人”们都不太一样,可这下属夫妇背地里说人家“鸡贼”的话,也不是很恰当吧。
  忙笑道:“不是大人能料到咱们会什么,是因为我就归在农务这个口上,偏偏你又喜欢种地,又能耐大能进山,许多事情都没想到有人能懂呢,偏你就刚好知道了。要是大人真能晓得咱们都会些什么,也不用召集这么些人了,直接把你叫去不完事了?”
  灵素方才自己说完就已经醒过闷来了,听方伯丰这么说了就在那儿笑。
  这些羊还是她见群豺霍霍地太厉害,偷偷给弄来凡间的呢,该怎么养?她都养好几年了么!
  说着话,就在那里掰着手指头一条条说给方伯丰听。方伯丰一听连羊受了风寒给喂什么草、若拉稀了用什么草药熬汤灌的法子都有,心里就认定不是她自己的能耐。一问之下,灵素就说是进山看谷大夫的时候,跟沿路村寨里的人学的。
  反正那些村寨多半也都得她送了羊了,人家本来就养着些高山上的羊的,自然知道不少这养羊剪羊毛的规矩,她也借着别的村人的名义,把自己知道的告诉过他们,这两相一合,到底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也说不明白了,一笔糊涂账。
  不过写下来却挺明白。这双羊镇从前也不少养羊,不过都是为了吃的多,这羊毛在德源县乃至山南道这一带都没什么产业,且那些羊都是薄薄一层直溜溜的毛,本来也不适合纺线织衣裳。同灵素赶下来的那群尖脸弯角羊不是一回事儿。
  这是“真有神助”,没两天这东西就写完了,司里先过了一遍,拿去给知县大人的时候,方伯丰特地把灵素的功劳归在里头了。倒不是为了替自己媳妇邀功,他是怕自己最近这些活计因为得了家里人的帮忙,都特别顺遂,万一大人以为这农事上的东西到了他手里就活该都这么顺遂的,那往后万一来一个家里一家老小都不晓得的事情,不就糟糕么了?所以还是事先说明白了才好。
  知县大人听说方伯丰的媳妇还没事往高山上去给那边的住家送盐巴药材,连连点头,又道:“要是往后你跟着我一路走下去,说不定也给你媳妇挣个诰命,拿一份朝廷俸禄,也不枉她这般热心受累了。”
  方伯丰笑笑道:“她现在正琢磨着怎么把菌生板那边的收益给花出去,之前就说想要给贫苦人家看病的付一部分药钱,还说要叫那些娃儿们也能有钱读书进学去。倒不会觉着有什么受累的,更不会想什么诰命的事情了。”他只敢说菌生板,没敢说德源绒呢。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只道:“世上还真有你们这样的人!对了,那日你家娃儿来同衙门商议买卖的事儿,我还真见过你们家人了……你从前是廪生时候家业不兴,许多东西也图不上,如今得了这样的儿女,眼看着就财源广进了,你媳妇就没想买些丽川的首饰京城的脂粉之类的东西?怎么一心要把钱往外头送呢!”
  方伯丰道:“我们家的穿戴都是自家做的,她确实不喜欢这些东西。她看那些簪子鬓花之类的,只说这明明只有六钱的东西,就扭个花样就要卖一两半,这买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家里的衣裳也是,除了娃儿们小时候,我们大人的衣裳都是一抹光的,也没什么刺绣织花的东西。以她的能耐这些都不算难,只是她觉着那些都没用,便都省了。”
  知县大人听了便笑起来:“要是这世上一半妇人同令夫人一般,那得少了多少养人吃饭的行当!男人们挣的银钱又怎么花出去呢!”
  方伯丰心说你这话跟我儿子说的一样!不过这话我就不同你说了……
  等方伯丰一走,知县大人缓了神色,从边上抽出一张纸来,又开始一笔一笔不知道写些什么。
  夫人遣人来请他过去用饭,他才回过神来。
  这知县家里吃饭规矩是不说话的,等都用完了饭,洗手漱口,另端上茶来,夫妻两个才换了地方坐下。
  知县大人就把方伯丰方才说的话告诉了夫人,叹道:“这方夫人也是个奇人。我们家里说起来,这娶媳妇都是一门大学问,为什么?这女人家一闲了就容易事儿多……哎,哎,你别走啊,我又不是说你!啧,我也不是说天下女人都这样,就是说啊,一不小心万一娶进来一个这样的,不是麻烦嘛!到时候搅得一家子都不安宁。
  “这方夫人可真是的,家里也没见住上大宅子,儿女还这么小,也不说给攒点家底……当然了,他们家这孩子估计也不用攒什么家底了,一不小心都是我在给他们攒呢……言归正传,又不好首饰装扮,也不催促夫婿仕途精进,倒是整天琢磨些我们家老太爷琢磨的事儿,你说怪不怪?……”
  知县夫人道:“所以你们这些当官的才更该警醒才是!若是你们都做在前头想在前头了,就不用我们女人家这么费心了!如今都要我们这些‘闲了容易多事’的女人家替你们操心,你那俸禄拿得亏心不亏心!”
  知县抿抿嘴,心道:“我还没说女人家小心眼记仇,抓住了就不放,还喜欢翻旧账呢!”
  当然这话他也不敢说就是了。
  把方才写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夫人看,又说道:“别的不说,这位方夫人说的两样事情,还真是民生要紧的两样。一个医药,一个读书。医药这么些年官药局都在做,没什么大的能更改的地方,除非能出来一个什么更便宜好用的治病法子……不过这样事情,靠我们一州一县是做不出来的。倒是这个读书进学的事情,我也正琢磨呢。”
  知县夫人接了过去看,又心里默默算了一回,问道:“这官帐上的银钱可够?这开学堂可不是开河,一回功夫下去,往后三五娘疏浚一次就成了。这是一年一年都得砸钱的,你别看如今这又是绒料又是新板材的挺热闹,这些东西没多久就有人学了去了,到时候咱们就不是独一份的买卖了,未必还有这样的收益。”
  知县大人笑道:“你不能只看如今冒出来的芽,得看我这张罗的地啊!这地拾掇好了,往后这样的芽只会越来越多。而这读书进学这一条,就是我这整地里头最要紧的一环了。”
  知县夫人点点头道:“话是不错,若是识字的人更多了,自然这民风都会好起来,读书知礼了么!”
  知县大人道:“还不止如此,”又把上回方伯丰说的那个“因贫愈贫”的道理说了一遍,才缓缓道,“想想也是。这爹娘一辈子就会干这么点事情,每日忙碌为着糊口。娃儿们从小就得学会帮着大人做事,等可以干活儿多半也就跟着大人们做的事情做去。这不是又进了同一个模子了?
  “爹娘没能耐教他们,就得学堂里教才成!我们国朝历代都重修书,连一地的县志都是连代增改的,什么种植饲养上的事情,也有许多的书,可这书得看得懂才成呐。如今县里还好,要是一些农务上的事情往镇村那一带去,就麻烦了,没多少人能看懂。交给当地里长,叫他寻人念给人,又能来几个听的。更别说这许多事情听一遍未必就记住了,下回忘了想再问问,寻谁去!”
  夫人道:“果然要紧。倒也难怪那位方夫人有这样想头了,想必是农务司在这上面没少吃苦头。”
  知县大人还顾自道:“虽则进了学堂的也未必就都会用心读书,毕竟这读书学本事,中间总是枯燥伤脑筋费力的时候多。不过总会有愿意下功夫的孩子,这学堂开起来,就算给他们另开了一条路,只要自己愿意吃苦,就能跳出之前说的那个怪圈了!”
  夫人道:“官府能做的都是大面上的事情,机会给了,到底如何还得看各人。这主意挺好,我看你赶紧操办起来吧!”
  知县大人道:“嗯,只是这么一来,本官的衙门就不能修得比神庙高了,可惜,可惜!”
  夫人也早习惯了这位一句上一句下的劲儿,不过念在他今天真用心做事了,到底还叫人给他换了盏热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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