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仙隐

  因之前黑烟黑水的事情, 原先鲜石作坊里头的一些伙计和管事不愿意再做下去, 岳二大手一挥, 给他们多结了半个月的工钱叫他们走了。之后另外招人, 工钱在原先的基础上再涨一倍, 只有一个, 凡是之前从作坊走了的, 想再回来,那是门儿都没有!
  他这样做法倒叫一些人心里犯起了嘀咕,尤其那些因家里人压力或者自己小心辞了活儿的, 这会子瞧着那工钱流口水。可又不忍心怪自己,就难免要埋怨起之前那些神异的事情来。
  正这时候,也不晓得哪里传出来的话。说那个根本不是什么神仙的所为。你想想, 这鲜石粉的买卖, 关联着多少人的生计?不说作坊里前前后后招的人,光那些隔三差五搬运东西的劳力、五湖四海来的行商、甚至行商们贩运过去之后当地分销的商贩们……就算那渣水果然不好, 也不过死了几条鱼, 就震怒发威要断了这许多人的活路, 这哪里是慈悲的神仙?简直比要命的恶鬼还厉害了!
  再说了, 若果然神仙厌恶鲜石粉这样的事情, 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东西了!就算有,从前还是方子还没做出来的时候, 神仙怎么不给毁了去?反留下来等到鲜石粉都做出来了,这天南海北的人都吃上了, 才忽然寻起事来?难道从前神仙不知道这事儿?原来这世上还有神仙不知道的事儿啊……
  各样话传出来, 听得人心里犯迷糊。
  尤其各地在德源县等着买鲜石粉等了好一阵子的客商们,对这阻碍他们发财的“神迹”更心怀不满。他们不是这边的人,更不会去认什么德源县的神湖,凡事只从自己这里想。这神仙为几条死鱼的事情闹得这鲜石粉差点停产,自己差点就赔了个底儿掉!且这样东西,等知道是从这里拿货的,迟早都会奔这里来。自己晚一天拿到、拿到比别人少一分,自己就输了一分先机、少喝一口肥水。这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怎么不叫人心里生恨?这个时候什么神仙妖魔都不惧了,恨不得把这湖都填了才解气呢。
  这各样声音,灵素自然都听到了。如今岳二的渣水都堆他自己田里了,黑烟也淡成白烟了,鲜石粉到底对人有什么害处她也说不明白。想想那些人骂的也有道理,自己委实是个没什么能耐的神仙。当日为了叫神隐庙的真相大白,洒下了神银和书信,结果害得另外几个人自尽了。这回自己倒是保住了遇仙湖的澄澈湖水,却惹得那么多人痛骂,这世间原是人的世间,人自己愿意吃这鲜石粉,求购这鲜石粉,自己在里头搅和什么?何况这里的事情怎么总是护了一头就害了另一头的,那些被连累的难道就都活该的?好似也不是如此……
  她回去再细品一回大前辈留下的识念,里头虽说了许多入凡修炼的话,对于他们必须得做的事情,只反复提到要维护好那些护阵,半句没提“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话。难道是自己多管闲事了?
  不过她当日要出手,本也不是为了得谁的夸赞。不管凭谁怎么说,这污了湖水蔽了青天总算不上好事,尤其这渣水,若不是这湖里恰好有个护阵,哪里会只死几条鱼这般容易?既不是为了叫人“信”叫人“敬”才伸的手,自然也不会因为人有怨有毁就停手了。只是人自己和人之间的事情,她是不会再多管了。
  两娃儿双满月的时候,德源县叫做“满双”,也是个大日子。虽不摆酒,至亲间多半都有祝仪的。灵素同方伯丰两个论起来没什么“至亲”的,倒是收到了一堆给俩娃儿的祝仪。
  苗十八现在做长辈做上瘾了,这回的事情又是他揽了去,这宴席也在他的宅子里办的。方伯丰和灵素俩人抱着娃挨着老爷子一坐,还真有点三代同堂的意思。
  燕先生也来了,席间说起最近几件异事,燕先生叹道:“原以为事情都闹到这样田地了,总该作罢了,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东西照样炼照样卖。”
  灵素嘟囔了一句:“神仙无能呐……”
  苗十八斥她一句:“胡说八道!都当娘的人了,嘴上还这么没有把门的,净爱胡咧咧!”
  灵素不说话了,这自责一句还不成了!
  燕先生却笑道:“你说神仙无能,你要神仙怎么有能?你觉着神仙没能把那作坊烧了没能把岳二给悬尸示众,就是神仙没能耐是吧?实话告诉你吧,就算今儿岳二立马就死了,那作坊一把火烧了,不出半年,鲜石粉就从别的地方卖到咱们这里来了!就像如今别处从这里来采购这东西一样。
  “世上的事情,根子都在世人身上,不在神仙身上。若是满县百姓瞧了那几日的景象,都信了神仙之谕,再想想那鲜石粉多用了之后的症状,往后都不用这东西了。进而不想同这样伤天害理的买卖沾上干系,不愿意去替岳二干活,若有旁的客商来了,也要劝说两句。再若别处的人也都嫌弃不再吃这东西了,就算把遇仙湖里的岛全部卖断给岳二,他又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可事实上是,这明明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不是米粮食盐,不过是叫菜的滋味能好上那么一星半点的,就惹得众人追捧不已了。凭是我们做了多少回演示,叫他们尝过这东西的恶味,领教了头晕恶心的伴症,还是有人相信‘少吃一点又没什么事’,还是有人且有许多人宁愿为了这一点‘香甜鲜美’把那可能的坏处扔脑后去了。
  “既有这许多人愿意吃爱吃,自然就有人要来赚这笔钱。只要这是个能挣钱的买卖,总会有人想尽法子去做的。自古以来,坑蒙拐骗之事何时禁绝过?连这些尚且如此,何况贩卖一个说不明白好坏的东西来!别说神仙做不来那许多事情,就算神仙真的严惩了岳二,照样会有人铤而走险,拿了方子到远离德源县的地方重振旗鼓再开财源。神仙能管得几处?何况管了还得叫多少人骂……一断人财路,二断人口福。若你是神仙,你打算怎么管?嘿,这原是人自作孽的事情,便是最后自作自受吧。”
  灵素叹一声:“只是那东西的坏处没法子说明白,要不然也容不得他们走到今天。”
  苗十八道:“是啊,若是同砒霜一样,吃一点儿就死,那自然就没人天天买去吃了,说不定买去谋财害命的倒多了。”
  燕先生叹道:“这说来说去,不过归到两句话上‘多欲’‘少智’。多欲是为六识所迷,为了愉悦自己这眼耳鼻舌身意,无事不为无物不求。少智是说凡事能多想一分的都少,常活得浑浑噩噩,只看着眼前鼻子尖上一点事情。而那些看似多智一些的,因还有个多欲牵着,轻易也不会把心思用到如何助人上头去,多半还是要想着自己。
  “想着如何从那些比自己笨的人身上刮下额外利益来,怎么能叫他们上当受骗,一文钱的东西花一百文一千文来买了去还要对自己感恩戴德。入了他这窟里的人,你要伸手去救,还未必就得着好了,也未必能救上来,这就是人世间的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想明白!”
  一直顾自己闷头喝酒的鲁夫子听到这里,才停了筷子抬头道:“所以我说,先顾自己吧!先把自己顾周全了,再来说旁的事情,自己都没顾周全,哪里就能去指点旁人了。一个自己穷困潦倒的人来找你,说要助你发财,你信?一样道理,你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去指点拯救人家什么?不过一个糊涂虫去可怜另一个糊涂虫罢了,省省心吧!”
  苗十八不管他的话,顾自道:“只可惜这回虽传说什么渣水等等的话,却并没有真东西流出来。这岳二心虽黑却不傻,这些东西都是心腹人在管,轻易不容易弄到手。污水倒还容易些,只是不好运送,若能寻到些渣石,送出去叫他们验验。只要能确定这东西的毒性和毒向,官府自然会明令禁了它,那时候再做这个就是犯法的事儿了。想必也没人会为了一口假的鲜味去冒这个险。”
  燕先生点头道:“我也动过这个念头,如今既然都倒他自己田里了,或者还容易弄着些。”
  鲁夫子见他两个还要在这个事情上花功夫,便叹道:“你们呐,一来这东西吃多了头晕恶心,是不是吃少了就真的没事,我们也不能定论。如今你们只是本着‘这东西准定不好’的认定在做,可是不是真的不好呢?也说不明白。
  “再一个,一样的事情,我们又比旁人多知道多少了?吃的人不知道这东西不能多搁?他们知道的和我们知道的根本差不多,只是依着这差不多的事实走了两条路子,——我们胆小畏死,觉着不吃保险;人家觉着口舌之欲比一点点或有或无的小风险要紧,所以选择继续吃。这花的都是各人的命,要你们多管?都一把年纪了,这些能管能不管的事儿,就算了吧。”
  苗十八道:“你说的有理,所以我们就要找些渣石,叫人真正验一验,瞧瞧到底是我们多心了,还是他们障眼了。”
  鲁夫子见劝不过来,也不再管,顾自抱了囡囡过来逗小丫头玩儿。倒是小丫头的娘坐在一旁都听在了耳朵里。
  这事儿如今面上看来是没再碍着什么人了。——烟淡了不呛人了,渣水都堆岳二自己地上了,东西卖出去也没硬逼着人吃,谁都是自愿掏钱买的。便是神仙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了。不过灵素还多留了一手,就是那些渣水了。湖里的破烂空间是专收那些湖水没法解化的东西的,还特地费了劲把那些溶进了水里的都给凝结了出来,可见这东西挺毁水毁地方的。
  那良田如今算你岳二的,可这地说到底是这世上的人的。你岳二活不了一百年一千年,这地被糟践了污染了渗了毒了,这世上就少了一块好田。想想自己要攒土堆田的辛苦,再看看这做法,灵素哪里能说不管就不管了?!每隔几日都会去那渣水田里收炼一番。面上新堆的那些不管,往下渗的都叫她偷偷凝出来收进空间了。
  如今听苗十八同燕先生说要些渣石送出去叫人验毒,她过了几天就给苗十八拎了一桶过去。苗十八知道她身上有功夫,还是忍不住责备了几句:“这样的事情要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来插什么手?我们自然会有办法的!你就不怕万一叫他们瞧见了踪迹惹出麻烦来?这些人心里装着自己的钱财和前程,旁人性命都看做尘土,真要对上了,可怎么办?”
  灵素道:“您老放心,他们要想瞧见我?还早好几百年呢!再说了,这样的恶人恶事,若人人都只怕他们想着自保,只怕总有一天就连自己也保不住了。”
  苗十八听了拍她脑门一下,叹口气道:“还真像我的脾气!好了,这东西放到我这里,后头的事儿我自会安排的。你呀,有这心思不如多管管家里,外头的事情自然有外头该管的人会管。”
  灵素反正把东西都交到了,凭苗十八说什么她就都老实恭敬地答应着呗。苗十八见她这会儿倒老实了,何况这也算立了一功,便不多深责她,还叫她去了。
  这里自己赶紧写书信联系人,过了几日,一队不起眼的行商途经德源县。采买了些桑蚕丝绵等物,还花重金从一二道贩子手里买了些鲜石粉,才心满意足地乘了船出城沿运河不晓得往哪儿挣钱去了。这商队的货物中,就有一个用锡镴封得严实的桶子,边上就是那一篓价值百金的鲜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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