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反派他长兄(穿书) 第154节
祖孙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温廷安能感受到老人家还有很多的话,想要对她说,但他的精力流逝得特别快,方才所述的那一些话,就已然耗费了他太多的气力,他的吐息趋于苍白与局促,薄弱得像是风中的一撮柳絮。
温廷安心中不详的预感,抵达至前所未有的峰值。
她复斟了一盏清茶,递呈给了温老太爷,好让他缓和一下心绪。
但温青松并没有接,取而代之地是,他掩唇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不知是咳嗽得过于厉害,还是本身就承受着莫大的疼楚,他的面容涨得紫青,掩遮在官袍之下的身躯,垂垂老矣,不复畴昔的健朗与矍铄。
温廷安在温青松身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直至温青松再也忍受不住,啖出了一口血痰。
充溢着药草香气的内室,一时之间撞入了腥稠的血气,温廷安心脏漏跳了一拍,意欲起身,去喊刘大夫来治疾。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青松却是阻截住了她:“不必去麻烦大夫了。”
温廷安忧心忡忡:“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我身体情状如何,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温青松道,“半年前是这样,今刻仍旧如此,没治了就是没治了,又何必去麻烦大夫。”
温青松松开了藜杖,将苍老的两只手,搁放在了膝面之上,云淡风轻地道:“与其苟延残喘,被吊着一口气活着,还弗如干脆利落地体面离开。”
道完这句话,温青松便是没再说话了。
仿佛是一种尘埃落定。
空气恢复了一片死寂,只有遥远的、徜徉于深秋当中的瓢泼雨声。
案台上的烛火,被风吹拂得扭来扭去,须臾,就被吹熄了去。
明黄亮堂的内室,一时间,昏晦得如寂黯的万古长夜,温廷安看不清老人家的面容了。
她伸出手,拭了老人的脉,脉搏已经不动了。
温青松离开得格外安详。
温廷安长久地注视着这一个场景,她的身躯之内,原本诸多冷硬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柔软,一种哀痛攫中了她。
第198章
院外, 暴雨蹉跎,风敲冷檐,百雀静默如谜, 凄迷的雨丝, 俨似一条细密匀腻的针线, 将天地严严实实织缝在一处。
院内,人籁岑寂,温廷安将老太爷的手放在自己的膝面上,老人的体温, 在一寸一寸地拔凉下去,温廷安的眼眸仿佛被什么重物,沉沉地击打了一番, 眼眶之中积蓄了黏濡的泪水, 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刻,它们就这般, 自然而然地流淌下来。
温廷安将额庭深深抵在老人的手背上,诸多陈旧的记忆, 如吉光片羽,纷涌直上。因是距离相近,她能浅嗅到浓烈而呛鼻的中药气息,老人原是健朗矍铄的身躯, 在颠沛流离的岁月当中, 被疾病磨蚀得千疮百孔,他只能依靠汤药堪堪吊着一口气,待心中的郁结消解了, 他才得以放下一切尘念,安然地驾鹤西去。
『吱呀』一声, 内院的屋门被人推开,温廷舜踱步进了来。
他在温廷安的身前立了好一会儿。烛火已熄,内屋被覆照得半晦半暗,少女的螓首搁埋于温青松的掌背处,泪盈于睫,檀唇紧抿成一条线,面颊濡湿得像是结了霜的冰原,因是在无声啜泣呜咽,她两侧的肩胛高高耸起,像是纤秀的丘陵,正在发生一场隐微的地动。
从温廷安身后侧的方向,遥遥注视而去,温廷舜虽然看不清她具体的面容,但能看到她时不时绷紧虬结的咬肌,俨似在极力克制着薄发的思绪。
温廷舜喉结升降了些许幅度,薄唇一翕一动,想要说些蕴藉劝慰的话,但囿于什么,最终没有出声开口。
在死亡与悲伤面前,语言成了一种苍白而乏力的东西,不论如何安慰,一切皆是徒劳的。
最终,他只是俯蹲身躯,从身后牢牢拥住她,下颔贴紧在她的后颈处,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这是一种无声的宽慰与蕴藉,在对方陷落、破碎的时刻,稳妥地托起了她。温廷安的身子很薄凉,像是冬夜里的一掬雪,他拥她更紧,将自己的体温汲取至她的身上,晌久,温廷安的身躯逐渐热回来,她用袖袂无声地揩了一下眼眸,眼睑平实地抬升起来,平寂的嗓音添了一些微澜,对他耳语道:“谢谢。”
两人一起拾掇温青松的遗物,打算拾掇好了之后,再去知会二叔、三叔他们。
温廷安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也不太热衷将自己的情绪,绽露在对方的眼中,可现在对方不是旁人,而是温廷舜。
在温廷舜面前,她是可以不那么坚强的,她可以脆弱。
温廷安本是擦干了泪渍,但感受着青年的体温,她抓住了他的腕子,眼泪又流了出来,凝声问道:“你答应了老爷子的要求,对吗?”
温廷舜感受到了她话辞之中的不安与愧怍,遂是将她整个人都转了过来,修长匀直的指腹,细致地揩掉了她的泪渍,温声说道:“这是我发自本愿想要做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自咎。”
外处雨雾稠浓,雨水暂且消歇,一轮下弦月从霾意浓重的云色后旁逸斜出,月色洒落下来的清辉,均匀地洒照而入,一霎地,为屋中两人髹染上了一层皎洁如霜的银辉。
夜色苍茫,稀疏的月色底下,两人的实质被剥离开了去,仅余下清晰的轮库,粉白的墙面上,倒映着两道朦胧模糊的剪影。
对峙之间,温廷安问出心中较为关切的事,道:“『谢玺』这样一个身份,对你而言,难道不重要么?”
温廷舜闻言,淡淡地笑出声来,宽大厚实的手掌,在温廷安的脑袋上,温柔地抚了抚。
温廷安不太明白温廷舜笑什么。
温廷舜道:“在过去的很多时刻,午夜梦回,我醒转时,分不清自己的是谢玺还是温廷舜,我一直思量一个问题,支撑我活下去的寄托,到底是什么?”
温廷舜深深望定温廷安,将她的手,捂紧自己的心脏,凝声说道:“你知道吗?当我认为自己是谢玺时,我时常感受到心脏沉重得喘不过气,很多故人的影子,在脑海之中飘荡,逡巡不褪,他们反复地儆醒我,让我复辟大晋亡朝,让我复仇雪恨,他们说,我在崇国公府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必须要有个真真切切的交代,否则,就是违背了他们的夙愿。”
这是温廷舜第一回 ,在真正意义上对温廷安提及了自己的过往。
并且是,毫无保留地谈及了自己的过去以及亡朝。
搁放在以往,这一般是温廷舜讳谈的事,温廷安也默契地不会发问。
她没料到,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舜可以这般坦然地谈论起来。
“当我是谢玺的时刻,我会认为,我活得的唯一目标,就是复辟亡朝,这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价值了。长年以来,这样一个身份,就像是悬在我头顶上的一柄剑,让我活得草木皆兵,喘不过气来。”
温廷安抬手捂住温廷安的肩肘与胳膊,指腹的力道徐缓收拢:“所以,你知道吗,当温老爷子说,不让我以谢玺的身份活下去,让我摒除掉它——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在我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真的可以卸下这个身份么,做回自己吗?”
“在我是温廷舜的时刻,我觉得自己活得非常放松,可以尝试诸多自己未曾尝试过的可能,不必负上宿命所带来的种种包袱,更不必去顾忌很多条条框框,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我觉得,当我成为温廷安的时候,是我人生当中最自由、最安然的时刻。”
温廷安的眸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全然想不到,温廷舜是这般想的,她一直以为,大晋亡朝与骊皇后,是他胸臆之中最深的心结,是他的一腔执念,但今时今刻,她亲耳听到,温廷舜释然了。
他心中早已有卸掉『谢玺』这个包袱的念头,但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因为他的根,一直拖拽着他,时不时便将他拖拽回大晋,拖拽回那个历史现场。
假令卸下了包袱,便是意味着自己忘本,一种约有千斤般沉重的愧怍感,会在出其不意的这一刻攫住他。
他非常挣扎,整个人俨似浸裹沉陷在一潭泥沼当中,『谢玺』这个身份如一只僵冷的手,拽着他,不住地朝下沉沦。
是温青松伸出援手,将他救出了这个泥潭。
他永远记得适才在屋檐当中,老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满容的凝穆之色,但看到他的时候,这一份凝穆化作了一份慈霭。
他只对他说了三句话——
“舜哥儿,来,帮我换下衣裳。”
“从今往后,你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温家人了,你只有『温』这个姓氏。”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可以不用活得这么累,下辈子要是来到崇国公府门,记得敲门,把这儿当成家,你仍旧是温家人。”
听得此话,温廷舜觉得自己悬于颅顶之上的利刃,就此被拆卸了下去,抬眸仰望之时,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疏朗高旷的天穹。
很多捆缚在身上的各种枷锁,顷刻之间,消弭殆尽,他陡觉自己的生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
很多搁藏在心中很久的事情,从前是避讳的,但在今刻的光景当中,他主动提及,神态淡到毫无起伏,述及它们的时刻,心中没有多大的波澜,仿佛是在讲述陌生人的事。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神情专注地听着。
其实,她早已对他的过往,对他仍旧是『谢玺』的那个朝代,心生好奇,只不过,因为这样的事情,太过于禁忌了,温廷安一直没有寻觅到合适的契机。
可能是温青松的突然离世,对两人皆是造成了不轻的冲击。
因于此,才让温廷舜有了强烈的倾诉欲。
毕竟,在她的眼中,他一直都是个寡言的人,很少会主动打开自己,就算是打开了,亦是如滩涂上的蚌一般,稍微展开一道罅隙,只露出了真实的侧面,那也仅是他的局部而已,而不是全部。
温廷安从未主动过问温廷舜关于过往的事,他不主动提及的话,她也绝对不会去干涉或是过问。
今刻听温廷舜谈起了,温廷安便是当起了倾听者的角色。
两人坐在两张簟竹质地的圈椅上,远处是高低错落的石青色簟帘,雨势转小,婆娑的风,槌打着廊檐的簌簌声响,成为了温柔的背景音。
温廷舜说起自己流亡的时刻,在十多年前,宫中掌事的嬷嬷,带着他一路往南奔逃,他坐在马车上,搴了帘,朝身后遥相回望,焚燃起来了的松山,浓烟深霾如丛生的剑戟,直矗云天,滔天的橘橙色火光,照亮了少年一侧的面容。
他看到松山的山顶,一条三尺长的白绫,一个被山风鞭笞得摇摇欲坠的枯瘦身影,母亲就这般葬身在火海之中,北风卷地百草折,他感受到心中有一种希望,随着母亲的逝去而殆尽,身体也空了一部分。
闻及此处,温廷安心中的潮水,涨起来了。
第199章
时交傍夕的光景, 一穹瓢泼冷雨,缠缠绵绵地叩敲在檐顶上,温廷安徐缓地听完温廷舜的讲述, 他讲述自己的过往时, 她适时牵握住他, 青年的手掌,湿寒,冷薄,干燥, 像是从数九寒天的冰窖之中深冻许久,温度在逐渐褪尽,这般一来, 反而衬得她皮肤温度滚热。
温廷舜回溯过往的时候, 目色淡寂如霜,俨似一潭冬夜里蘸满了雪霰的结冰的潭水, 毫无一丝一毫的涟漪,他讲述覆灭侵灭的大晋、趋于没落的谢氏, 甚至在讲述他自己时,他的口吻始终凭平淡,像是在讲述一桩与己毫无牵连与纠葛的旧事。
正是因为他太过于平静,反而让温廷安心中颇有触动, 她包裹着他的手掌, 感知着他逐渐凉下去的体温,这就像是一个释怀、释然的过程,将沉重的过去, 从肩背上卸下的一个过程。
『谢玺』这一身份,架空了他这般久, 致使他从未真正成为过自己,他从来不知晓真正的、真实地做回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平心而论,当他成为谢玺之时,他感觉自己的一生,从此被拴在这个人身上。他回视『谢玺』之时,俨似是在凝视一个陌生的人,他一直被这个身份拖着走。
比及温青松说,命他放弃这个身份,他不要姓谢的时候,此一刻,温廷舜感受到一份暌违久矣的释然。
他背负了这份二十年,终于可以卸掉这个身份了。
不必再时时刻刻惦念着前朝恩仇,不必再有一种窒息一般的负罪感。
温廷舜匀定地息了一口气。
温青松将他承养在膝下这般多年了,但他对温家老爷子,其实并没有那么熟稔,祖孙俩极少会有交心的时刻。
出乎温廷舜意料地是,温青松竟是洞悉出了,持久盘踞在他心扉之上的郁结,他一直没有孤勇摆脱过往的身份藩篱,殊不知,是温青松替他摘除掉了。
老人慈霭祥和的面容,一直明澈地倒映于他的眸底,像是一座坐了古的建筑,建筑本身的褶痕、纹理、斑驳、质地的痕迹,清晰可见,老人在他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抚拍一会儿,道:“可以了,去将安姐儿唤进来罢。”
温廷舜一直以为温青松被蒙鼓里,老爷子对他一无所知,但出乎他意料地是,温青松对他了如指掌,甚至知悉潜藏在他心中最深的郁结。
温廷舜很少能感受到亲情的温度,因为很少感受到,所以也一般对身边的族亲并不抱持有任何期待,毕竟,他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这般多年,还诓瞒了自己的身世。他做过如此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若是搁放于寻常人身上,估摸着早已恼愠得七窍生烟。
温青松确乎是恼愠过,但并未因此责罚于温廷舜,反而真正洞悉出了他的根柢,以及觉察出了他的心魔。
温青松让他真正学会,与『谢玺』这一身份和解。
选择放下过去,不再受『谢玺』此一身份的捆绑,而是以『温廷舜』的姿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对于温青松的做法,温廷舜心中颇有触动,他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剧烈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还是塌陷了下去。
温廷舜宁谧伫立在一片堂屋之中,时不时有一阵熙和的风,穿堂而过,细致地牵动他的衣袍,温廷舜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
接下来一个时辰,温廷安静谧地听着温廷舜讲述这些过往。
等他真正讲述完了,她头一回地看到,有一些莹润的液体,缠绵流连在了他的眸眶之中,她见状,委实有些动容,倾身过去,拂袖抻腕,露出一截皓白纤细的腕子,匀细白皙的手指,匀缓地伸了过去,小幅度地揩掉了他的泪渍。
她很少能够见到,他这般易碎且脆弱的面目,像是重返窠巢的一匹荒原狼,在外面飘零颠沛已久,终于得以投奔入暖馨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