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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宜家·下】

  大帮集会的十五天俨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与赫追相处的记忆时而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令人感到无比遥远。北堂岑想起他的时候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黑布皂囊摊在书案前,带有御史中丞钤记的封蜡已经打开,白色暗花的锦布里盖有陛下的玺封,朱砂色泽浓郁,惹人注目。此次册封宗室与百官,重置内阁,共议国政,还选择了从庄宗朝至今,六部老臣中政绩为最者二十人,列为宣德殿功臣。其中在世者八人,授国妇者六,封侯爵者二,颁赐世券,皆是十三字封号,异常珍贵,非特奉圣旨不与,更许诺日后附祀于朝,同受祭飨。内廷特使护送诰授与敕封,已在路上,因平州召开集会,很多事务由永州代管,须得中途转道登县,西行往信都,绕一大圈才能抵达。限期四十日,勉强留出了调度人员、布置场地和排演仪典的时间。
  陛下再度为她进爵,封了显国妇,号为‘辅运襄圣辟土武臣’,加‘杖钺’荣衔。封夫荫女,是感念她曾经的功绩与劳苦,让她高枕无忧,安心休养。她而今已是妇爵第一等,位同郡王,俸饷、舆服、袭爵等一切待遇均按王爵料理,这是外姓封爵所能获得的最优待遇,她的女儿,乃至于娅孙,代代相承,永远弗替。
  “沉麝。”北堂岑叫来锡林房中小侍,将皂囊重新系好,递给他,说“家里有喜事,拿这个去给你爹看。传我的话,即日禁了刀剪裁割、扫除倾水之事,好好闲几日。阖府上下每人先赏两吊钱花着,之后怎么热闹,听大爷的安排。”沉麝磕头出门。
  待给陛下写完回信,已是傍晚,北堂岑搁下笔,以火漆封缄,命人拿去武职居室交与花大人,与往常一样,送往邮驿,加急递送。时异势殊的感慨在此刻袭上心头,她确已不再处于风云变幻的垓心。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她的宦途终于谢幕——只有这种时候,只有这种生活无波无澜,一眼望到尽头的时候,北堂岑想起赫追。
  那天的傍晚和今天一样,红霞映天,明火执仗,如同身处一片血的汪洋。她扶着锡林坐上马车,将熟睡的小满递进去,回身时正看见天边策马而来的赫追在坡上停顿,剪影被落日拉长,是个银河落九天般的俊美少男。赤红的雾霭自溪水间携风而过,那仅是一炷香之久的黄昏。车队驶离晚霞逐渐熄灭的山鞍。她犹豫片刻,还是调转马首,行至赫追身边。
  分别近在眼前,种种情绪盘根错节,积锈不平,凹凸膨裂,赫追几度欲言又止,可能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最终却还是选择自己将这些情绪消化,只是斜睨着撩开车帘不断回望的淙儿,往相反的方向一偏头。她甚至不需要领悟的过程,便已经明白赫追的意思,只是在犹豫是否要这么做。赫追扬鞭,从她身侧呼啸而过。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追了上去,潇洒爱玩的天性招引着她进行这场彼此竞逐的游戏。
  身体若飞,精灵似梦。天色彻底昏暗时,她们已到了溪谷的下游。河水顺势流淌,时常改道,滩上遍布青藤与苔藓。马儿去饮水,她在河滩边坐着,白色的蝴蝶掠过眼眶,迷蒙的水雾浸透黑赤杨与梧桐泪的叶影。一轮银盘迎着她的视线逐渐攀升,浓烈的身影侵染滩头的月色。
  旧河道近乎干涸,光滑的黑色卵石露出浅滩,如同卧龙铮铮鳞甲。赫追挽起裙?蹚水,她拾了把树枝,简单掰了掰,根据粗细分了三摞,将随身的火镰打开,捻一搓艾绒堆在枯叶间,用火镰敲了几下燧石。火星迸溅,引燃艾绒与枯叶,她轻车熟路地往上堆迭树枝。赫追正自己玩儿,在粗粝的河沙中专心致志地捡拾贝壳与碎玉。北堂岑低头用树枝拨弄篝火,将底下的部分架空。
  火焰烧得更旺了。夜空中星子朗朗,闪烁明灭,天阙为象纬所逼,恍若一脉星河垂地。月光纯净清澈,三千尺寒碧,冷露浸入骨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将玩性大发的赫追给叫了回来,那双掐金小靴果然已被溪水浸湿。她翻开鞋帮,搁在火堆边晾干,说‘天亮我就动身。’赫追赤裸着瘦白的双足,架在她的腿面上,搂抱着双膝,偏着脑袋望着她。
  ‘翠颜的女神尼莽甘出生时,是一只小贝壳。’赫追摊开手掌,将一只法螺贝捧至她的眼底,外壳盘卷右旋,复杂华丽,带有鲜明光亮的色泽,花纹鬼斧神工,宛如宝石般晶莹剔透。历经积年累月的冲刷与打磨,已经完全石化,光滑而无孔隙。赫追说‘送给诸神眷爱的残疾女儿,令她的厄涅无法忘记与我共度的时光,在来年秋天的歃血盟会上,与我重逢。’
  浅淡而怡人的忧郁充斥心房,低缓流淌着的孤独感也别有一番滋味。然而又静坐片刻,北堂岑忽而觉得莫名开心,扶着额角乐了半晌,起身往内院走。这就是她想过的生活,柴米油盐,布帛菽粟,脚能踩在实地上。富贵已极,既知滋味,便好抽身。她下一步的打算是多置田庄地亩,刀兵入库,马放南山,课女读书。省得苍蝇入腥盆,忘了抬身,丧形销骨,福过灾生。好比当年许国姑,傍着老郡公,不惺惺,不伶俐,两个大苍蝇。
  虽已入了秋,内宅仍是翠掩门扉。贞一喜好侍弄花草,将她后院装点得娇花笼径,芳树压栏,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景。行过廊檐时紫燕穿帘,黄莺度翠,水阁旁的木樨园与荼靡架相连,芭蕉映窗,锦葵向日,烁玉流金的天色撞入眼帘,宝色辉煌,叫人莫可逼视,欢欣与热烈再度涌上胸臆。
  云卿与霞卿坐在香茵之上斗草,花奉抱着小满,由她用宫里赏下的樱桃投掷锦鲤,笑容中满是纵溺。见家主从书房回来,云卿霞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喜气洋洋道万福,说大爷、二爷做主开了门,领叔叔们到花园亭子里摆酒,请家主去受礼。小满的眼尖,早已瞧见她的娘来,伸出手叫道“娘、娘好,娘抱。”
  花奉今日一身水月璎珞纹暗花的浅蓝色衫子,既有人夫的文雅端正,又不失少男生动。见了北堂岑,下意识就笑着迎上来,到了跟前,反而没像往常一样喊她‘罗生姐姐’,愣了一会儿神,才柔声道“咱们是显国妇世女北堂小满,给娘道喜了,愿娘永受万福。”说着,作势要跪。北堂岑料得贞一是因她愈发显赫而内心不安,遂上前一步将花奉搀起来。“娘今天好,小满好不好?”北堂岑摸着小满的脸,将她接到怀里,借着同女儿说话,安抚花奉道“我儿,休听你花叔叔胡说了。莫说封个显国妇,封个神君老母也是你的亲娘,常礼孝顺就是。”
  “娘若这么说,咱们往后可不行大礼参拜了。”花奉听了这话,放下一二分心,傍着北堂岑往花园里走。小满每天见到娘都有一大堆话,从刚刚大爹怎么把她从儿童居接来说起,到她寻根究底,弄清楚排宴摆酒的原因,再到长仆教她见到娘,给娘道喜的时候要怎么行礼。北堂岑笑吟吟地听着,忽而发觉不对,问道“那小满方才看见娘,怎么还赖在花叔叔怀里,没有下来行个礼给娘看呢?”
  小满想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两只小肉手捂住眼睛,羞赧道“忘记了。”北堂岑瞧小满可爱极了,心下喜欢,不由发笑,同她亲昵地蹭蹭脑门。在北堂岑的肩头腻歪了一阵子,小满将她颈子搂住,扭着身往一旁看,说“娘,有飞飞。”
  “哦,有飞飞呀?有花草的地方就有飞飞。”北堂岑不必看也知道小满说的是蝴蝶。这孩子幼时缺损,身体亏空,发育迟缓,锡林操碎了一颗心为她进补,说话仍比斑儿晚得多,直到两岁才开口。因着复杂的音节发不出来,边峦总教她用简单的迭词,蝴蝶是飞飞,锦鲤是游游,出去玩是迢迢,这些语言习惯至今都没有改,北堂岑也习惯了,还怪可爱的。云卿有眼力,上前来接了小世女,带去一旁看蝴蝶。北堂岑空出了手,理理衣裳褶皱,勾了花奉的腰带,将他拽到跟前儿,说“淙儿虽小,是陛下指来,入府时间还早些。同你一道做孺人,往后也都平叙兄弟,贞一不要难为情才是。”
  “孺人?”花奉一怔“我么?我和淙儿做了孺人,那么两位哥哥呢?”
  此事想来锡林能理解,何况圣旨已下,铸成定局,不容更改,北堂于是道“因故离散,后又团聚,本有元配,再赐夫房,战乱时候二夫并立的情况也不罕见,当今右骁卫与卫尉卿如此,前朝耿国妇与威烈侯亦复如是——哦,你以为咱们家的夫婿、孺人不够分,轮不到你的头上么?”
  “自然不全是为这个。”花奉横竖也不大在意,又不可能越过齐先生头上去。不过听姐姐话里意思,像是埋怨他多思,不由得脸红起来,将头转过去,只仍然勾着她的小指,低声道“哪有夫侍不敬畏妇姎的呢?何况这妇姎如今还封了国妇。我既不比上头两位哥哥有福,侍奉在侧多年,又不似淙儿弟弟年轻,朗月入怀,芝兰玉树。也不怪我行事谨慎,步步试探,我若不能力争上游,熨贴人心,那么便只儿时一点点情谊系着我与家主了,这叫我如何不忧思?说到底,是我爱着家主的缘故。”
  “我不知道贞一还有这样的顾虑。”北堂岑的脚步略停顿住,错愕地望向花奉,片刻,才无奈地笑出来,搂着他的肩头,道“你那两个哥哥,一个从不为自己考虑丁点儿,这辈子都为着别人。另一个心思虽敏感,但只要不管不问,总能将自己哄好。我这小半辈子也过去了,男儿家的心思仍是不懂,也不怪人说我莽妇了。待散了席,安静些时,贞一再说来我听吧。”
  说着话正到园里,花奉脸色微红,将她的手丢开,已先转入屋内。云卿霞卿二人先往后厅明间里通禀,说‘娘进来了’。屋里整理停当,锡林迎了她进去。一打眼,她便知道锡林是着意装扮过,里头朱红色四合云纹长裙,外边儿是兔衔灵芝纹的玉色竖领衫,因着都是暗花,用料虽繁琐讲究,却显得十分清雅,温柔和顺,似竹如兰。边峦同往常一般的锦袍,白金色在外,领袖缘翻出红花树对鹿纹,眉眼间颇有英气,起身请她入席。
  当下花奉把盏,金淙儿执壶,梅婴领着大房的沉麝、香灺,二房的玉柳、濯莲,三房的云卿,六人陪跪。第一盅酒自然递了北堂岑,道贺家主进爵。金淙儿岁数还如此小,便挣了个孺人,逢年节参加宫宴能够见到深宫中的哥哥,自是喜得眉开眼笑,为着哄得家主开心,吉祥话说了不知多少。花奉又捧酒递给齐寅与边峦两位哥哥,请二人转上,与几名侧夫侍人拜了先生,递过了酒,纷纷入席。小满看了会儿蝴蝶,觉得没意思,进来找哥哥,斑儿抱她上前给娘爹叔叔们行礼问安,刚要转下去,叫北堂岑拦住,命长仆端大椅来,让公子就坐在边先生下边儿,挨她近一些。
  自举家回到托温以后,总有当朝权贵与豪门大族问及斑儿的婚配,更有甚者委派官媒翁上门,通言纳采。北堂岑烦不胜烦,斑儿也不愿离开娘,心神恍惚,几次垂泪。北堂岑干脆就挑了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为斑儿捐了一座三圣庙,取名‘承恩观’,对外便说公子而今已是修行的居士——她也没扯谎,观里的娘娘为斑儿取号‘玄览居士’,承恩观每逢初一十五布施,平日奉养老弱。斑儿行事老道,能够独当一面,只在她的跟前才百般撒娇。
  而今斑儿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有两个很伶俐的孩子,是他收养在膝下,躬亲照顾,也住在儿童居,哥哥叫寄木,妹妹叫云庄。这样一来,斑儿在娘跟前进孝的时间就少了,北堂岑很想他,又不好总叫他来,会打扰他。齐寅就总笑,说得亏这是没有把公子配出去,还在一个屋檐底下呢,这就开始想。
  小满方才一直在哥哥屋里和侄女、侄子玩,这会儿闹起来,腰身一拧就下了地,钻进娘怀里,晃着腿儿,牛筋与鹿筋铰接着的木头假腿儿‘嘎吱嘎吱’地响。
  “好宝儿,就在娘身上吃,也没什么的。你哥哥小时候也在娘身上吃。”北堂岑托着小满的两肋,将她往上抱,放在两腿间,让长仆给世女摆饭,就摆在她桌上。虽然小满平时在锡林那儿的时间多,吃饭却没受锡林影响,北堂岑面上不说,心底庆幸得不得了。小满一手拿筷子,另一手握着勺,脸快埋进饭碗里,每口都像小老虎,把汤水吃了一桌子。
  “这个饺子好吃,娘吃一个。”小满用筷子戳了蒸饺,举到北堂岑眼前。小孩儿吃的是小孩儿饭,少油盐,不放酱,北堂岑摇摇头,说“谢谢小满,娘不吃。”
  “娘吃一个。”小满认真道“这个好吃。”
  “咱们世女刚在前头照顾小锦鲤,回来又关照她的娘,可真是个小忙人儿。”花奉掩着唇笑,让金淙儿往上首看,世女又开始劝人吃东西了。正好梅婴在跟前服侍,听了花侧夫的话,也笑起来,手上动作也不停,将各样的菜色给家主夹在盘里,戏道“我的娘,这是你的造化,哪来此等好福气,世女拿着饺子递到嘴边儿孝敬,你还不吃?”小满因而也笑道“娘吃。”
  “行,行,我吃。省得惹小满急了,你们这些爹爹叔叔的合起伙来对付我,敬酒不吃吃罚酒。”北堂岑叼了蒸饺,一仰头吞在嘴里,嚼两下咽了,虽调了香油,味道仍是淡得很,不知锡林命人在馅儿里藏了多少蔬菜,尝起来都串味儿。望着小满殷切的眼神,北堂岑摸摸她小脑瓜,违心地说好吃。
  小满吃饱了饭就要下地去玩,北堂岑恐怕她又不安生,随处乱跑,对脾胃不好,三令五申之后才放她,点了素来稳妥的四个小侍子后头跟着,这才安心。
  院内有小戏台,待吃过了饭,齐寅吩咐将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都叫来,就在后厅摆设,侍人搬来卧榻摆放在上首,榻前两张雕漆案,一张放攒盒与酒壶,另一张预备着放点下酒的小菜。先生是一椅两几,公子和侧夫们都是一椅一几。
  上房点起彩灯,沉麝与香灺筛了两坛石榴酒,待回来时,已经开戏了,头一出便是《建土封侯》。女娲未有诸侯,有女宓妃、姒宝。宓妃以姬水成,姒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宓妃为姬,姒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及东方部族叛,以父字为氏,九黎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宓妃、姒宝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二帝修德,九黎之民自攻其君,则建土封侯。最初的二十八方国,其中便有显国,北堂岑喜好声势,又爱繁华,这出戏正合她心意。
  这一厢锡林从席上转下来,给花奉、金淙儿回了酒,平叙兄弟之礼。那一厢梅婴叫人拿了几个食盒,装好家主素日爱吃的下酒菜和细果子回来,边峦轻轻唤了声‘岑儿’,北堂岑这才瞧见了梅婴,‘嗯’一声,心思还在玩上,道“你问吧,梅婴是随和的——锡林,你来。”
  虽然搬去了单独院落,身边也有小侍子伺候着,梅婴却总是待在大房那里,听大房的使唤。倒不一定是习惯了服侍齐寅,边峦想着,更主要的原因是既能与世女亲近,见岑儿的机会又多,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往日见你的次数不多,可你的付出,咱们都瞧在眼里,实是大房依赖你,还有岑儿那里的针线要你做。”边峦因而离了席,斟了杯酒,起身对梅婴道“我敬你。”
  梅婴听了这话,忙不迭捧杯斟酒,也不知是单给他回酒,还是给府内的侍人回酒,遂将另几名家主收用过的年轻侍人也唤到跟前。
  沉麝、香灺是定王拨来的,他房里的玉柳、濯莲和花侧夫房里的云卿都是从母家成惠侯府里选的。边峦想着,这五个人倒不打紧,毛头小子,还浮躁着,只有梅婴这么多年竭尽心力地服侍岑儿,是个最贴心的人,因着出身不够,身份一直尴尬,边峦心里其实很喜欢他。“这原先是我的人,怎么边哥哥已先斟上了。”齐寅笑着捧杯,对梅婴道“我也敬你。”
  梅婴此刻正受宠若惊,他同齐先生亲近,回酒也罢了,还劳动边先生的大驾。要知道边先生一贯不和人应酬交往,衡量夫侍们的标准也苛刻,想得他的青眼不容易。侧夫与先生们是棣华兄弟,和他们这些下人到底还是不同。梅婴正预备着跪下接酒,家主在旁唤了他一声,两指捻着酒杯略向上抬,说“早先已行过大礼了,梅婴,站着接体面。”
  同样是房里服侍家主的侍人,几个小的都跪着接酒,唯独他站着,自是比众不同。梅婴答应了一声,笑吟吟地吃过两盅,又赶忙请先生受他的礼。淙儿是个机灵孩子,知道家主向来都很心疼梅婴,便瞅准了机会要抬举他,遂上前卖乖,口称‘哥哥’,喂他吃酒。几个小侍子即刻也改口唤‘梅婴叔叔’,跟在后头起哄胡闹。
  有那么一瞬间,梅婴恍惚着,都快忘记自己的出身了。满堂华彩中恭维之声不断,一盏盏酒杯在灯火映衬中亮如银梭,交换传递,水鸟惊鱼。黄莺余声艰涩,随晚风堕地,席间仍然没有他的位置。
  可怜颜色经年别。这样的想法在某一瞬间贯穿梅婴的颅脑,他忽而感到害怕,害怕年华老去,害怕恩宠不复。他不能像先生那样,用年轻侍人讨家主的喜欢,老了一茬便再换一茬新的,连他自己都是被换下去的那个。就不像沉麝和香灺正在好年纪,天真烂漫,还能侍奉很久。
  “梅婴,怎么走神了。”齐寅扽了一下他的袖子,笑道“有件事,边哥哥要亲自同你商量。因看不惯成惠侯府的晚辈们奢侈浪费,不求寸进,挥霍了边老将军的军功,边哥哥要亲自过问侯府的事,家主也同意。现已挑好了成惠侯嗣女,择日认咱们家主做大娘。嗣女的父亲性格懦弱,不问事,夫婿倒是精干,但岁数小,红白喜事没经过。你跟着我做事,十分周全,边哥哥想要你帮他的忙。你若答应呢,就把嘉禧堂的小抱厦给你,后头就是会客的花厅,嗣女夫婿有不懂的、做错的,你叫他过去,多教他。”
  “家主和两位先生看得起我,嗣女夫婿有不懂的要找人问,我若晓得,自然倾囊相授,若不知,便请示了先生再回。可嘉禧堂…到底还是不妥,不若我每日去成惠侯府吧,我不觉得累。”梅婴恐怕两位先生是喝多了酒,乘兴胡说的,否则岂有嗣女夫婿屈尊来见下仆的道理?他目光中很有些忐忑,好像对自己的脱胎换骨全然无知,齐寅觉得奇怪,遂朝家主看过去,北堂岑被盯得莫名其妙,刚想说什么,忽而顿住,道“我忘记了。”
  “这是梅婴的大事儿,你也能忘。”齐寅无奈,还是忍不住嗔她一眼,说“我还奇怪梅婴何时如此稳重周全了,开心都不写在脸上。”
  “我的疏漏。”北堂岑坐起身,命人搬了绣墩,让梅婴到跟前坐,说道“侍人虽在册,到底也没个名分。现在就不同了,侧夫与侍人之间,还有个媵人,虽是从六品敕命,但好歹正经八百是先生,是主子,我想着抬你,叫人给你哥哥说一声,那会儿你不在,你哥哥叫我亲口同你说。不过置媵的流程复杂,需要时间,得报到宗正府,撰拟凭信、告身,核对无误后加盖印钤。我下午刚写好奏章,预计你的敕封得到将近年关时才能送来。到那会儿,让你哥哥们拿钱,我也出一点,单给你一个人过。”
  梅婴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却先簌簌滚下两行泪珠,埋下脸,贴着北堂岑的手啜泣起来。他出身不高,就是蹦起来也够不上王侯贵胄的侧夫,这么多年做个侍人倒还算甘心。能陪在家主身边,原本不求什么,却不想还有出头的一日,有家主疼他,刚一进爵,便想着给他名分,为他撑腰,往后再没人敢轻贱他了。北堂岑看他这模样,却不像喜极而泣,倒似是多年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便笑着摸他濡湿的脸鬓,问道“这是怎么了?平时倒不见梅婴哭呢——都是我不好,我早该多问问你。”
  “没有,没有。”梅婴着急分辨,抬起头望着北堂岑,真切道“只有家主对我最好。人再瞧不上我,又干他们什么事?横竖我不给他们打帘。有家主爱我,托着我往上抬,他们这帮混账东西,再说我,叫他们烂了舌头。”
  “这是你哥哥不疼人,可他高门大户的出身,免不了为着体面忍气吞声,人欺到他头上,能恕就恕,不能恕的赶出去。礼不下庶人,不多费口舌才是他的教养和贤能,他有难处,你别怪他。”北堂岑屈起指节,将悬在梅婴颔下的一点泪珠揩去,道“不过梅婴也有自己的自尊,不容旁人轻贱,你哥哥不懂,我却懂得。你告诉我,平日是谁瞧不上你?”
  家主这话虽听着像调笑,席上伺候的长仆中却有人着实紧张了一把,冷汗如瀑,心惊肉跳。梅婴在感动之余,又不愿意家主和他共情,勾起以往的伤心事和对二位先妣的怀念来,遂赶紧擦了眼泪打圆场,斟酒捧果,含糊带过,说以前的事情不计较了,那些人顶多是嘴欠,不过他也是不饶人的。若有下次,他一定告诉家主,家主也一定要给他出气,让他好好恃宠而骄一下。梅婴说着,还同北堂岑拉钩,边峦因而笑起来,说若是梅婴撒起娇,恐怕连淙儿都得靠边站。
  酒宴至晚方才散了,席上人人都吃酒,独花侧夫不沾。齐寅看在眼里,心下明白,恐怕是来路上就无病呻吟,装模作样,把家主给勾在手里,到晚上回炉复帐,还不知道要缠她到几时。当下也不多说,就叫梅婴同他去边先生那里坐一会儿,协理成惠侯府的事情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呢。花奉于是挽着北堂岑的胳膊,带着云卿霞卿回去,热水洗浴,重新妆扮。
  窗外花木幽葩,明月清风。北堂岑已除了琥珀冠,青丝挽在一侧。她忽然来了兴致,跟花奉学看减字谱。古琴横放在二人膝头,花奉两手张开,搭在琴弦上,北堂背倚画屏,一手拿书,另一手捏着他纤细的腕骨摩挲着。
  “上下两部分,上部是左右结构,分别是左手的指名与徽位,下部是半包围结构,外头是右手的弹法,里头是弦数。”花奉见她皱眉沉吟的为难样子,不由笑着提醒,伸手点指,说“姐姐,这是一句。”
  “下大指当九,案徴羽。却转徴羽,食指节过徴。”北堂岑指读时颇有艰涩,停顿着思索片刻,接着道“大指急蹴徴上,至八,掐徴起。无名不动——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了。”
  “这是无名散打宫。”花奉凑到她跟前相看两眼,道“这个草头儿就表示‘散’,是右手拨奏空弦;指向身弹入曰‘打’,在减字谱里就缩略为一个‘丁’字。”说罢,花奉勾动指节,曲调清丽委婉,从他指尖轻泻,缓弄慢拢,消息弹之,如琼花碎玉,迭翠流金。
  京师是权力的漩涡,将人绞成碎块,安放于彼此交织的天平。从前她天不亮就起床,被爱恨难消的心火煎烤着,在校场反复排演与龙马的狭路相逢。那之后的个把时辰是在朝会殿议政,御座西侧的头把交椅让她浑身难受。再四个时辰,又坐官署理事,看不完的卷子,论不完的道,酽茶三巡又三巡,铁椅都快磨穿。
  一整天勤习武事,三五日兼学经史,火烧眉毛的政务追咬她的脚跟,几蒸几晒,煎灼人寿。心头的迷障蛊惑她、哄骗她,扮作已逝之人的模样拖她入深渊,瞬间的软弱几次将她构陷。猝不及防的永别,刻骨铭心的败北,那些灰败而惨白的时刻只要一次就足够贯穿大多数人——如今她在人间的吵闹声中乐也融融,断梗流萍的生活离她远去,北堂岑不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这种有所凭依的安稳与踏实反而让她觉得不真实。
  “姐姐。你既拥着我,还在想什么?”花奉适时开口,将琴递了云卿,语气中略有些不满的嗔意,偏过头,将北堂岑的脸颈细细吻过。
  月痕初照,香气拂衣。
  俱往矣,思之何益。
  福至心灵,北堂岑忽然笑出来,故意沉吟了好一会儿,讨嫌道“我想明天晚上是歇在你这儿呢,还是……”
  “还是什么?”花奉转过身,脸上神色是种受宠夫侍独有的骄矜,好似‘再说一遍试试’。北堂岑望着他,只是笑,瞧他一身纱罩衫,烛影中玲珑剔透,玉骨冰肌。平时虽也美艳,却不比今日还有些典则俊雅的意味在。“姐姐明日去哪儿,只好明日再说了。”花奉迎身,攀上她的脖颈,叫北堂岑一把托住腰肢,搂个满怀。
  窗外流萤飞来,玉绳低度,花奉勾缠着她的鬓发,轻轻抚摸她的脸,柔声道“今晚姐姐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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