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4)
我对柳桐倚的后面那一句话权当没听见,只摸着丝和佈道:「怪不得梅老闆身为瑞和的大掌柜,在发洪水的时候还亲自跑来高价定了。」
柳桐倚道:「这就是需解释之处了。赵老闆也知道,江南像瑞和这样的商行不少,也会在我们织坊店铺中安插一些探子,只怕承州有琥珀金丝一事,已是行内皆知。假如再用赵老闆开出的价钱收丝,势必被人截货。或是那些养蚕人以为我们做黑心买卖,这一回后,再不卖丝给我们。我们还是想儘量接下承州的丝源,从此一直经营下去。但之前我不认得赵老闆,也不晓得赵老闆的行事脾气,只怕和赵老闆商量提升收丝的价钱,赵老闆会不同意,因此方才如此。在下无意抢收,其实只是想让赵老闆能和我们谈谈,同意提价,来日也好一同长远做买卖,实在是得罪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纸,我接过打开,是一张他已签好的文书,把瑞和抢定的丝一一转还。文书通篇字跡与梅庸二字,仍是柳相的风骨。
我不禁道:「与梅老闆做生意,真是放心。怪不得瑞和的买卖铺得如此大。」
柳桐倚端起酒壶,「还是,像赵老闆这样,才是自在。」端起酒杯送到口边,再又放下,「赵老闆,一直是这样四处游歷?」
我道:「就是走走逛逛,顺便混些饭吃。」
当年,我养好了腿,出来晃悠,决定跑些生意。那时正好为怀王洗清罪名刚刚闹完,我往北走时,特意经过离京城不远处,想感受下此事的馀韵。
虽说已算是又一辈子从头来过,到底也想知道点上辈子自己身后事的消息。结果只听说柳桐倚辞了官。皇上罪己之后继续英明地理朝政了,玳王拿了怀王府的所有馀钱,决定去河南府勤政励志,应该是终于悟到了贩子不可靠,准备自己动手挖了。宗王不再问朝政,回府养老。太后说她的后半辈子都要为怀王吃素,王妃的孩子已经生了,是个男孩,被李家人接回去养了。王妃说她要为怀王念一辈子经。其他的人,没听到有什么。
也不应该有什么了。朝中安定,再无大患,该舒心的舒心,该好好过日子的好好过日子。皆大欢喜。
我一路向北去,断袖的毛病也好了。歷尽种种后,恍然抽身,还是民间的女子如鲜花甘泉,譬如白城的小蝶,秦州的婉婉,边塞的雪娥,大漠阿莲娜,高丽的金美子……或温柔,或善解人意,或不諳世事,或活泼娇憨。甚是温暖人心,彻底将我抚慰。
半掩的窗外雨声渐渐急了,我向窗外看了看,道:「听闻梅老闆要明天就回去,只是不知道雨明天会不会停。」
柳桐倚道:「我可能会在城中再住几日。」
我道:「那么关于这笔买卖便能再谈得细一些了。」
多留几天也好,承州一别后,这辈子还见不见得到就不一定了。「
我再向柳桐倚道:「管着瑞和这么大的生意,一定甚是劳累。梅老闆怎么会想起做生意?」
柳桐倚也望向窗外,「我年少的时候,看过一本传奇,里面有个侠客,闯荡江湖之后,就改做买卖。不过……」
我介面道:「不过,那个侠客做的是古董买卖?《隋末琴侠记》。」
柳桐倚頷首,展顏一笑,「是。」
我起身,踱到窗前,柳桐倚走到我身侧把窗扇完全推开,雨打屋簷,湿了窗台。
到了再回去吃完那席出吉庆坊时,天已漆黑,雨更大了。柳桐倚和瑞和的帐房住在吉庆坊不远的客栈中,便先告辞。
白府备了两条船来接,我和白如锦各乘一条,白如锦道:「老弟台,雨下的大,我也不和你客气了,赶紧都先回家吧。」在岔道口分开。
船在瓢泼的大雨中晃晃悠悠,我在仓中向外看,马上就要到小楼前。船夫道:「赵爷,你门口有条船,是不是有客?」
我出仓撑开伞,果然有条船正泊在楼前,船头一人立在雨中,黑灯瞎火瓢泼大雨中,我仍一眼看出了他是谁。
我曾想过,真的有天再迎面碰见,我与他说什么。
大约就是只当陌生人,寒暄一笑,再就此别过。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我瞧见他,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请问阁下何人?
说你为何在此?
我到底要和你说什么,怎么和你说。
钦差大人到承州的第一天,大雨天晚上站在这里,本地知府,所有官兵,定然已把我定成了需要密切观察的人物。
究竟意欲何为?
替啟赭抓我回去,问我个欺君之罪?或是,找故人叙叙旧,而后放我一回,权当全无此事?
或者,只是来问我,你是何人,探查虚实?
我站着,听对面船上他道:「你回来了。」
再过了片刻,听见我自己道:「雨甚大,先进屋罢。」
进了楼内,我摸到桌边,摇亮火摺子点燃油灯。在昏暗的黄光里回头时,云毓已在我白天吃烤肉的地方坐下,拿起一旁的酒罈晃了晃,「还有酒。能饮否?」
我记起,几年前,也是这么个夏天的某日,云毓到我府中,要走时,突然下了大雨,云毓站在廊前道:「正巧就走不掉了。」我道:「这是老天让本王留客。只是没提前预备好席。」云毓笑道:「有酒便可。」
那时候怀王府的酒窖中全是陈年佳酿。不是此时只剩了半坛的承州竹叶青。
那时的云毓也不是此刻的云毓。
便如同当日我眼中的柳桐倚只是我画在半天空里的一个幻影,并非真正的柳桐倚。当日的云毓,唯一能时常和本王说说间话聊个天,趣味相投的云毓,也不过是个幻影,一幅画在纸上的假人像。
只不过,柳桐倚的幻象是我自己画的,云毓的这幅虚像是真正的云毓替我画的。
从头到尾,什么都是假的,而且虚像早已散了,就和云彩一样,散尽了,没痕跡。也就是我心里残留一个印子。
因为那个随雅,之于景承浚,没什么比得上。
本来也是,什么真人,比得上画里的好?
景承浚死了三年,这些再老生常谈也无意义。
随雅,随雅。
那日地牢中,我喊了最后一回,那次之后,这两个字,我再无人可叫。
我上前两步,拱手,「请问阁下是否官府的哪位大人?方才天黑没能看清,一时怠慢,失敬失敬。不知雨夜蒞临,有何事吩咐?」
云毓把手中的酒罈缓缓放回了桌上。屋中的油灯不甚亮,他的神情有些模糊。
我笑一笑道:「阁下不说话,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陪同他来的人都在外面的廊下站着,脊背笔挺,面容精悍,一望即知是护卫。我等不到云毓答话,就向外道:「外面雨大,诸位都请先进屋吧。」我转身去找水壶,「屋中没备热水,不好泡茶,还要怠慢诸位先等一等。」
那几人依然站得笔挺的不动。我拎着水壶瞧瞧他们又瞧瞧云毓,再道:「各位,我们素昧平生,在下只是个老老实实的买卖人,你们……应该不是来找我寻仇的吧。」
云毓看我的目光猛地颤了一下,也可能是因为风吹的油灯光在晃,难道有幸被我料中,他真的是带着这队侍卫抓我回去问罪的?
也罢,真抓回去了,大不了就是再住一回天牢,怀王的大坟墓已经竣工了,有现成的棺材躺。
我拎着壶走到水桶边弯腰舀水,云毓终于开了口,却是向廊下的侍卫道:「你们都先回去。」
我直起身转头看,那些侍卫撤出了廊下,少顷,有哗啦哗啦的水声响,竟然是云毓乘的那条船划走了。
是不是走得忒俐落了,钦差大人还在这里坐着。
我拎着水壶再向云毓道:「阁下摒退左右,想来是有要事待说,不妨直言。」
云毓还只是坐着,不说话。
他比之当年,瘦了许多,赶来承州治水,一定舟车劳顿,因此面色苍白,满脸疲惫。眉眼之间,不见昔日飞扬的神气,反倒显得有些萧索。
看着他,我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这样突然前来,绝对别有目的。云毓做事,看似随心所欲,实则面面俱到,一丝不漏。能让他不顾钦差之责,初到承州第一晚就候在这里,地方官员与随行护卫对此也不管不问,必然大有缘故。
让护卫离开,是欲擒故纵?
独自在这里,不说话,是否已算好棋路,等我入瓮?
算了,横竖任他怎样,他不说话,我也不再继续问,舀满了水壶,走到铜炉边,把烤肉架子暂搁到一旁的小桌上,向云毓道:「不然阁下先那边座上请,我这里换炭烧壶水,别崩起炭灰污了你的衣裳。」
云毓总算开口向我说了句话,「不用……给我茶。」
我取过火钳,客气笑道:「有客人到,怎能没茶。」
云毓顿了片刻,道:「能否以茶换酒?」
我道:「当然可换,但酒不是什么好酒,不堪待客,怕阁下喝不惯。阁下的衣衫被雨打湿了,晚上风凉,喝些热茶好些。」
既然云钦差一定要酒,我便不逆他的意思,放下火钳,另找了副乾净杯碟用水洗一洗,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再把酒壶装满。
云毓立刻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换了炉中的炭,点燃,再把烤肉架放回炉上,另搬个凳子在炉边坐。云毓见我卷袖把生肉片摆在架上,握着酒杯愣了愣。
我道:「我这里实在没什么下酒菜,只能拿几片羊肉招待,阁下别嫌寒酸。」
炉火烧得旺起来,架上的肉嗤啦啦响,我拿筷子一一翻过肉片,再洒些细盐辣椒孜然面儿,云毓一直握着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片刻后,肉差不多了,我往他碟中夹了几片,见他依然不动,便道:「这是北边大漠里牧民的吃法,可能阁下未曾见过,没加什么调料,不过膻气不算重。寒舍也只有这道菜了,请先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云毓握起筷子,要把肉片往我这边的一个碟子中夹,我道:「不必客气,请自己用吧,我方才刚吃过两顿饭,眼下什么也吃不下,不能相陪了。」
云毓握筷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收回去,这才吃了一片肉,再倒了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我看他好像吃得很痛苦,忍不住问:「味道合适否,是不是盐放多了?」
云毓摇头,我往正烤的肉上少放了些佐料,云毓还是看着我烤,总算又开了口:「你去了塞外?」
开始问我这两年的行踪,这算是上正题了吧。
我道:「去过。塞外风光甚好,碧草连苍穹。」用筷子敲敲铁架,「这个玩意儿就是从塞外捎回来的。」
云毓终于笑了笑,「你都做些什么生意。」
我据实相告,「小本买卖,这里捎些东西到那里卖,皮草药材之类都做过。是了,阁下是不是来和我谈买卖的?」
云毓又不说话了,我再把烤好的肉添到他盘中,「时辰已不早,雨下的大,阁下有事不妨直说,免得回去时不方便。」
云毓的声音也显得很虚弱,「我前来这里,没什么别的用心。只是……只是过来看看。」
我佯做疑惑道:「这像说笑了,阁下想看什么?」
云毓抬眼看我,按了按额角,苦笑一声,「是,我竟然还过来,还坐在此处,还有吃有喝,还说笑,当真没有脸皮。」
我道:「怎能这么说,在下只是微有些诧异。阁下即使不相告来意,登门即是贵客。不过,夜真的已经深了,不知接阁下的人几时前来?」
云毓看向我道:「明天早上。」举一举酒杯:「既然今夜我还是客,索性叨扰到底。」
他耗着不走,到底想做什么?我和他当年那点情分全是假的,他肯定不会念着这个来和我叙旧。
大约是钦差大人事务繁忙,只好连夜探我虚实。
云毓一杯连着一杯灌,脸色却依然煞白,一点红色都没有。我有些心疼他,他一心为了啟赭,一直拿命来拼,做人不能太辛苦,还是要多为自己着想。
羊肉是个上火又难克化的东西,晚上喝多酒更无益。我把最后几片肉放进云毓的盘中,收了铁架,拨火烧水。
剩下的酒差不多被他喝光了,云毓握着杯子又看着我发呆。
我舀水洗铁架,云毓起身走到水盆边,似是想帮忙,袖子还没挽,手就往水中伸,我连忙拦住,「阁下不用客气,我做就好,哪能让客人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