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疯女人（6）

  那次吵架以后，简安和顾遇谁也没先开口说话，没有人先说对不起，也没有一起上下学。两人在家或者在学校碰见，也是各自别过头，谁也不理谁。就连在家吃饭，简安都打算搬了椅子坐到爸妈中间去，可她发现坐在中间，抬起头就会看到顾遇那张脸，只好悻悻作罢。
  简爸简妈见两个人打定主意不和对方说话，也当是奇事，分别找他们问过吵架的原因，可谁都没有说出实情。
  一次晚饭，简安跑得快，顾遇洗了手，才要走进简家的餐厅，却听见简爸简妈正在劝简安和他和好。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简爸问。
  回应简爸的是一声重重的“哼！”
  “你这孩子！”简爸正要发火，简妈按住他放在餐桌上的手臂，笑道，“安安，不管你和顾遇有什么矛盾，总归你得让让人家。”
  简安抱着饭碗，不满地瞪眼，“凭什么呀？”
  简妈叹了一口气，“你看人家小遇多可怜。”
  “嗯？”简安咬下一口排骨，大剌剌地说，“他哪里可怜啦？”
  “你这孩子……”简妈恨女儿这一副没心眼的样子，瞄了一眼门口，顾遇像是能察觉到，赶紧躲在墙的背后，简妈没望见顾遇的影子，以为他还没来，才说道，“小遇他……是个没有妈妈要的可怜孩子，他爸爸……唉，虽然我也不好说什么，但家长一直不在小孩身边，总归对小孩的心理成长不太好。”
  顾遇低下了头。
  简安吐出骨头，还是一脸不解，“可是，他有你们啊！”
  “傻孩子，”简爸放下酒杯，语重心长地说，“再怎么样，我们总不是他的爸爸妈妈，”他强调道，“亲生的那种。”
  简安嘟起嘴，“可是，亲不亲，有什么区别？你们不也经常说，”她装出一副大人的口吻，“哎呀，小遇要是我们家的小孩就好了。我看你们都很喜欢他啊。”
  简妈翻了个白眼，“人家小遇学习好，又听话懂事，大人当然喜欢他是应该的，你怎么不学学他呢？”
  没想到会牵扯到自己身上，简安的嘴巴翘得更高，干脆闷头干饭，当作听不见。
  简妈叹口气，继续给简安讲道理：“安安，你看小遇，他……他妈妈也不要他，他爸爸忙，也不怎么在他身边，但是你和他不一样，你有爸爸妈妈疼爱，你有什么事，我们总是会围在你身边，不止我们，还有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伯伯叔叔什么的，都会找时间来关心你，可是小遇他没有那么多关心，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
  简安不说话，口中咀嚼食物，两条粗眉紧紧皱在一起，像是在认真思考简妈的话。顾遇看不到餐厅里头的景象，只是忽然有一种希望，他想要听见那个脆生生的声音说：“他不可怜啊！”
  可怜……原来简爸简妈是这么看他的。
  他不过就是个烫手山芋，父母谁接着都嫌烫手，所以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父亲只是挤出一点关爱给他。他以为在简家就很好，可原来，那些大人关爱的背后都有一种同样的动机，那就是——他很可怜。
  “所以安安，”他听见简妈在说，“不管顾遇做错了什么事让你生气，你都让让他，好吗？”
  顾遇背手，站在墙后，眼睛是湿漉漉的，他伸出手，抹了一把眼泪。
  做错……？是他做错了吗？回忆前几天发生的事，他说不出自己有哪里的错。胸口郁塞，他感到满满的委屈，却不知道该向哪里诉说。
  他和简安之间的吵架，是谁的对错在大人的眼里无关紧要。在他们眼里，他是可怜的，父不理母不睬，什么都没有，而简安拥有的，要比他多得多，他们怜悯他，所以他们不管争吵到底是谁的对错，只是要求简安“让”着他。
  这背后的逻辑，没有多少道理可言。
  他擦去了眼泪，做了深呼吸，平息翻涌的委屈，脸上出现了乖巧的笑容，确定情绪平静，才走进了餐厅，乖巧地说一声：“叔叔阿姨好。”
  简爸简妈也马上笑起来，好像谁都没有说过片刻前的话，还亲切地招呼顾遇赶紧吃饭。
  简安忙着吃肉，看到顾遇走进来，两眼一瞪，用力转过头去，发出一声脆生生的“哼——！”，还端着椅子，远离顾遇的位置，靠近简妈的身边，用以表示自己和顾遇“绝交”的决心。
  顾遇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捧起自己的饭碗，低下头，看着白花花的米饭，嘴角笑得愈深。
  也说不好是为什么，只是当简安依然这般坚决同他划清界线，像是要和他冷战到底，他的心里反倒觉得很安稳，好像此刻就算天塌下来，他脚下的土地依然是踏实的。
  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时间依然是公平地往前跑，跑到了周六，简安哭丧着脸，背上书包，被迫去上简爸简妈给报的数学补习班。顾遇成绩好，不需要补习，就自己在家做功课。
  那天下午，临近简安快要从补习班回来，简家来了客人，是简妈的妹妹一家人上门做客。家里只有简爸和顾遇。简爸迎接了客人，为了礼貌，顾遇跑出房间，陪在简爸身边在客厅迎接客人。
  简安小姨和小姨夫见到顾遇，客气地问了几句。顾遇口齿伶俐，一一回答了长辈的问题。
  小姨夫看着他，目光露出几分好奇，问简爸道：“这就是那个孩子？”
  小姨夫没有说出更具体的，原本应答如流的顾遇目光躲闪，低下了头。
  那个孩子……？
  哪个孩子呢？
  那是大人们隐晦的表达，但顾遇能懂。他能读懂大人们的眼神，那些大人们的眼神背后无一不是在说——哦，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啊。
  简爸笑了笑，应道：“是啊。”他转向顾遇，有些歉意，“小遇，你去做作业吧。”
  顾遇原本还想表现乖巧地留下，可想了想，心里着实有几分不乐意。他望着大人的面孔，那里有怜悯，有同情，还有一个人，是简安的表妹，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眼里有几分好奇。
  他忽然不怎么想见人，便点了点头，顺着简爸的话，温顺地应了一声“好”。
  他躲进房间，避开了大人，在成堆的书本和作业中寻得了宁静。
  打破安宁的，是简妈接简安回家的开门声。他听见简安说话的响声，从作业中抬起头，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毕竟……那是她的亲人，和他……没什么干系。
  他正犹豫，房间外传来了简安质问的喊声。
  “你为什么抱着我的娃娃？！”
  简安一回到家，在客厅里见了小姨和小姨夫，却看到表妹从她房间里跑出来，怀中抱着她的娃娃。
  她皱起了眉，跑过去，拉住表妹怀中的娃娃，想要从她怀里抢过来。
  简妈正高兴妹妹和妹夫来家里做客，看到简安如此粗鲁，她拉下了脸。
  “安安，一个娃娃而已，让妹妹玩玩怎么了？”
  简安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简妈，“那是我的娃娃，她凭什么碰？”她强调。
  她回家之前，简爸同小姨他们聊天，表妹年纪小，小孩子好动，见表妹听不懂大人的话，坐在他们中间显得无聊。简爸便大方地开放了简安的房间，让表妹进简安的房间随便去玩。那个洋娃娃被简安放在柜子的高处，表妹一进去，就看中了那个娃娃。简爸看小孩子喜欢，也就替她抱下来，放在她的怀中。表妹张开双手，爱不释手地抱在手中。她这么喜欢，简爸也乐得哄她，便没有说什么，和小姨他们继续在客厅聊天。
  简安想要从表妹怀里抢回那个洋娃娃，可谁也没想到，表妹也不肯撒手。
  她死死抱着那个洋娃娃，央求道：“姐姐，我喜欢这个娃娃，你送给我，好不好？”
  小孩子的请求惹得大人们发笑，简爸简妈刚想开口，简安却尖声叫起来：“凭什么？这是我的！你给我松开！”
  “安安，你不许这么没礼貌！”简妈训斥道。小姨和小姨夫站在一旁，小姨急忙教育女儿：“婧婧，干嘛呢？这是姐姐的东西，快还给姐姐。”
  表妹还是不肯放手，“我不要……”
  简安不耐烦地说：“快还给我，这是我的娃娃！”
  她的眼睛转到那个娃娃身上，看到娃娃的头顶，她吃了一惊：“蝴蝶结呢？那个蝴蝶结去哪里了？”
  “电视里没有那个蝴蝶结，”表妹看向简安，眼神中有不屑，“姐姐，你给她戴的蝴蝶结好俗气啊！”
  她当时看到娃娃头顶上戴着一个蝴蝶结，那是她看的电视广告里没有的。那个蝴蝶结是粉色的，还闪着亮片，她嫌俗气，便给摘掉了。
  简安听到表妹提到蝴蝶结，心里紧张，好在简爸简妈没注意到蝴蝶结的事，只叫她们放手。她想赶紧从表妹手中夺过蝴蝶结，一个劲地拉扯。可表妹怎么都不愿松手。
  “姐姐，你送给我，你送给我好不好？”表妹央求着，快哭了出来。
  小姨夫也觉得丢人，连忙开腔：“婧婧，不能抢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抢，”她确实不是想抢，只是想求她的姐姐送给她一个娃娃，“我就是想求姐姐送给我……”
  “婧婧，”小姨哄道，“你快放手还给姐姐，你想要娃娃，我们以后买给你，好不好？”
  “我不要！”表妹紧紧抱着那个娃娃，任凭简安怎么拽都不撒手，“你们每次都说会给我买会给我买，”她哭起来，“可是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买过？姐姐她什么都有！她房间里有好多玩具！可我……我没有……”
  “婧婧！闭嘴！”眼看着女儿要道出家里的窘境，小姨觉得面上挂不住，赶紧叫孩子住嘴。
  “我不……”表妹红了眼，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小姨家经济条件拮据，简爸简妈也清楚。简妈看不下去，想要过去让简安放手，“简安，一个娃娃而已，平常我们怎么教你的？做人要大方，你要学会和别人分享，你是做姐姐的，把娃娃让给妹妹怎么了？”
  简妈牢牢捉着简安的肩膀，简安拼命地挣扎，想要挥开简妈。可母亲比她更有力量，她怎么都挥不开。
  “我不要！”简安也快哭了，奋力想要争回她的娃娃。父母的确常和她说，做人要学会分享，不能自私。可分享是什么？是被迫让出自己心爱的东西吗？那她宁可不要学会分享。
  “这是我的娃娃！”她尖叫着，叫嚷着，想要表明那个娃娃的归属权。
  简安和表妹的争吵也引得顾遇跑出了房间。可是大人们围在客厅里，围着那两个孩子，他们高大的身影像是一道道墙，将顾遇隔在外头。
  他踮起脚尖，想要进去看看情况，可只听见简安和大人争辩的声音。他急了，想要走过去，劝说简安不要再倔强，不要再和大人们争吵。
  争吵是没有用的，他很清楚小孩生存的法则。所谓小孩生存的法则，就是要做个乖乖听话的乖孩子，大人们就是想看到这个。
  他也不想去责怪大人们。他知道，大人们生活已经很辛苦了。他们所要面对的世界太复杂，大人们忙着要挣钱养家，已经很辛苦了。他也不想给大人们添什么负担。他知道大人们想要什么，他们只不过想要看到孩子们能乖乖听话，学习上进，成绩优异，这都不是什么很难办到的事。
  他想走过去，想要劝说简安，不要再闹了，再闹下去她会……
  她会受伤的。
  在简家生活许久，顾遇当然了解简家父母的作风，尤其是简爸的。那双拳头，即使不落在他的身上，都能叫他心有余悸。
  但简安的哭闹声还在继续，顾遇站在大人们的身后，叫了几声“简安”，她像是没有听见，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还在顾遇看不见的地方哭着闹着，其中还夹杂着表妹的哭声，客厅里一团乱，谁也没注意到后面着急的顾遇。
  一声尖叫划过，顾遇感到自己的耳膜都快被那叫声划破了。可他顾不得其他，只是屏住呼吸，绷紧神经。
  他没听错，那叫声是属于简安的。
  他最担心，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什么你的娃娃？”
  “那是老子出钱买的。”
  “那是老子的东西！”
  “你算个屁！！”
  父亲无情地宣告了娃娃的归属权。
  简安摔在地上，单手捂脸，扬起了稚嫩的脸，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影，沉沉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
  那一刻的父亲，威严无比。
  ps.想到一个小豆丁站在一群大人外面挤不进去就想笑（小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