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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当年那“童养婿”之说, 最初不过是沐青霜为了不让贺征被父亲迁怒赶走而胡诌的。后来两人年岁渐长, 沐青霜真正开始对他情生意萌, 便拿这个说辞去缠他, 贺征是从来没认过的。
  至少口头上没认过。
  说到底, 这事对所有知情人来说都只是沐大小姐年少轻狂时的信口开河, 压根儿就没谁当真, 连沐青霜自己都没当真过,哪里来的文定婚书与信物这种东西?
  可贺征说得太笃定,一时竟将沐青霜唬得愣住, 吃不准自己到底给过什么东西让他如此底气十足。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太重要,重点是此刻这场面, 真的不适合谈论两人之间纠扯不清的儿女私事啊!
  焦灼又茫然的沐青霜暗暗咬牙, 小声对贺征道:“我说,你能不能不发疯?”
  她这会儿尴尬慌乱到简直想捏碎贺征狗头, 一直眼神飘忽, 没敢仔细打量贺征, 更不敢再回头去看台阶上那一众同僚与上官们。
  乌泱泱全是人!
  整个国子学一大半的人都在那儿“虎视眈眈”等着看好戏, 这让她如芒在背, 甚至有种捂脸狂奔的冲动。
  偏生贺征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将这事捋个分明,对旁人那些猎奇的目光毫无察觉, 满眼倔强地垂眸望着沐青霜:“那,这婚约你认不认?”
  大有一种“你若敢不认, 我还可以更疯”的气势。
  “懒得理你, ”沐青霜撇开脸,避开他那寸步不退的注视,“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
  说完,她转身走出伞下,任细柔雨丝轻洒在自己发间。
  “沐青霜。”
  清浅一唤,微喑沉嗓中带着深浓的不安,又有点孤注一掷的疯狂。像是接连溃败直至末路的赌徒,打算压上最后仅有的筹码。
  沐青霜被他这种近乎绝望的情绪震住,胸臆间一阵闷闷绞痛,缓缓止步回眸。
  透过细密的雨幕,她看到贺征徐徐抬手,轻解外袍,指尖似在颤抖。
  他今日是从淮南回来就直接进内城面圣的,身上的穿着还是回城时的模样,金甲之外罩单袖素青锦。
  这种着装制式眼下举国只有他,与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才能如此,表示统帅用武有道、偃武修文并举之意。
  “……你做什么?!”沐青霜当即吓得连退几步,面上青白交加,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好在贺征也不是真的要脱衣,只是将单袖外袍拨开,再让一旁的内城侍者替他松了战甲,露出颈侧与肩相连处那柔软方寸。
  浅铜肌肤上,一枚淡樱色的牙印形纹赫然显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一股莫却强烈的情绪突如其来,直冲击得沐青霜忍不住打个激灵,颤抖的睫毛尖尖上接连滚落几颗小雨珠。
  这枚牙印,大约是当年送贺征入营的前夜,他背着酒意微醺、无声痛哭的沐青霜走在循化街头时,她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是十五岁的沐青霜无法诉诸言语的怨与怒,是无能为力的不舍与痛彻心扉的告别。
  时隔数年,此刻她看着那牙印,依然能想起自己当初是带着如何恨极恼极的心情咬下去。
  她甚至立刻就回忆起了那时口中淡淡的血腥味。
  只消轻轻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年在循化街头银月清辉之下,伏在他肩头无声恸哭的自己。
  和那个笔挺如参天白杨般沉默少年。
  那时她哭着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咬牙切齿地说过,我不会等你。
  他涩然一笑,说,好。
  她说,等你将来得胜凯旋,便是哭着跪在我面前,我也不要你。
  他却没有再应声。
  那夜月下,空荡无人的循化街头,泪流满面说着决绝狠话的小姑娘,和欲言又止的少年郎,谁都不知两人此生还能不能活着再相见。
  所以没有承诺,没有约定。只有忍痛割爱。
  以眼泪,以沉默,忍痛割爱。
  可那天的月亮知道,其后这漫长又短暂的数年时光也知道,当年那份年少时初生的悸动,一生只此一次的单纯热烈,从来都不是那个小姑娘嚣张狂肆的独角戏。
  从总角相识,到如今各自风华璀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爱恨嗔痴,那些千回百转的纠缠心事,从来都只与对方有关。
  自始至终,只有你,在我心上。
  我们都一样。这真好。
  ****
  “这就是信物。”
  贺征的声音将沐青霜从纷繁斑驳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很明显地听到身后那些看戏的议论笑音比方才更嚣张、更沸腾了。
  真是活见鬼,这厮后来竟用花汁子特地将那枚牙印纹了一遍!
  多年前就已经疯成这样了吗?!失敬失敬。
  沐青霜有些想笑,却又捱不住被众人围观到如此地步的尴尬赧然,只好绷着脸冷眼看他:“滚。我不认。”
  贺征身形晃了晃,眼尾的淡淡绯红渐渐蔓延开来:“宁愿认罚五年劳役,也不肯认下我?”
  他像是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木然地任由旁人替他重新拢好衣衫。
  沐青霜到此刻都没闹明白他今日这出算怎么回事,不过她定睛瞪过去时,总算看出了他的异样。
  双颊淡淡潮红,眸中水色潋滟,再想想他方才说话间隐约呼出的药香……
  “他这是病得迷糊了?”她将目光转向一旁撑伞的那名内城侍者,见对方点头,心中总算略有了点谱。
  看那样子就是高热到迷迷瞪瞪了,难怪能毫无负担地这么当众撒疯。
  这时与他说什么都是白搭,无非就是又给满城的闲人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可不打算和他一起疯。
  沐青霜嘴硬心软地催促道:“滚回你将军府歇着去,有什么事等清醒了再来找我说。”
  她小小翻了个白眼,心中嘀咕道,你那将军府里还有个是很不待见我的姑姑呢,等病好了,自己把那些糟心的人和事捋好了再来说。
  再说了,哪个正常人会喜欢在这种荒谬的场面下敲定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是被逼婚的那种,啧啧。
  不巧的是,此刻站她对面的贺大将军正巧就不大正常。
  她这话落在贺征耳朵里,大约等同于毫无回旋余地的拒绝与抛弃了。
  他如闻噩耗般抿紧了薄唇,闭目缓了好半晌,才艰难扯出一抹苦笑:“沐青霜,我只来找你说这一次的。”
  病歪歪的鬼样子还学人家放狠话,吓唬谁啊。沐青霜“呿”了一声,完全不想搭理他。
  ****
  贺征被内城侍者搀回马车上离去后,放值的时辰都过了好半晌了。
  祭酒郭攀见沐青霜尴尬极了,便乐呵呵做起好人:“都散了都散了,点卯散值去。”
  这老顽童,装得跟真的似的。方才明明他笑得最大声!沐青霜嗔恼地偷瞪他一眼,顶着尴尬赧红的脸一溜烟跑进去点卯了。
  点卯过后,沐青霜心中到底挂记着贺征的病情,便决定先不与他置气,还是登门去看看他的情形。
  瞧着今日那阵仗,很显然贺征生病的事显隆帝是知情的,也派了太医官照料,大将军府内又不缺人周到伺候,可她若不过去看看,总归是放心不下的。
  到了鹰扬大将军府,毫无意外地遭受了贺莲的白眼。
  这回沐青霜倒是懒怠与她再起冲突,直接拿出贺征给的那枚令牌在她眼前晃了晃,便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要说那令牌还真好使,沐青霜任意叫住个侍女说了来意,对方立刻就恭恭敬敬领了她前往贺征所居的主院寝房。
  想着贺征被送回来也有差不多半个时辰了,沐青霜便在路上向那侍女打听他眼下的情形。
  侍女道:“太医官说大将军这阵子去淮南太过操劳之故,今日回城时又淋了雨,这才发起高热。先时在内城已喂大将军服过丸药,送回来后又煎了一贴药汁服下,待发汗退热就无碍了。”
  沐青霜这才放下心来:“那他这会儿睡下了么?”
  “不清楚,”侍女在主屋寝房的台阶下止步,惴惴应道,“服过药后,大将军就将所有人都赶出寝房了,谁也不让进……沐典正既有大将军的令牌,想是可以进的。”
  都迷糊了还耍脾气,不肯留人在近前照顾。这贺大将军作起来……一般人还真治不住。沐青霜没好气地摇摇头,独自步上台阶,推门而入。
  ****
  盛夏昼长夜短,此刻才是黄昏,雨后虽无夕阳,却还是有明亮天光浅浅透窗。
  沐青霜径自绕过屏风走进内间,脚步清浅地向床榻处走去。
  榻上的贺征极其警醒,坐起身的同时已敏捷地从枕下摸出短刀。
  “咳,是我。”沐青霜赶忙出声。
  这声音让贺征立刻松了周身力道,软软靠在床头,侧过烫红的俊颜来觑着她的一举一动。
  沐青霜才走到床榻跟前,就被他一把揽过去,跌进他滚烫的怀中。
  “松开松开……”沐青霜侧身跌坐在床沿,一脚悬空,狼狈地回头瞪他,“你这会儿病着没力气的,我可不想欺负你。”
  他的力气明显不若平日,她这会儿若是动手,怕是一掌就能将他拍成渣。
  贺征环住她的手纹丝不动,有些委屈地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不是不要我了吗?还来做什么?”
  他身上还是烫的,气息熨在她耳畔灼人得很。
  “躺下捂好,”沐青霜伸手去掰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没好气地随口道,“你若不想我来,我这就走,行了吧?”
  此言一出,他的手收得更紧了,附在她耳旁,虚弱却决绝地低声道:“你敢走!我说了,只找你说那一回的。”
  “我凭什么不敢走?怕你啊?”
  沐青霜嘴硬地嘟囔两句后,稍稍用力扯开了他的手臂,站起身来弯腰将他按回被子里去躺下,细细将他裹好。
  她不知他心中的焦虑与不安所为何来,只觉他今日为着逼自己开口认下婚事的种种言行都匪夷所思。
  不过念在他病中糊涂,她也不打算和他斤斤计较,等他病好了再慢慢说吧。
  贺征怔怔望了她片刻,忽然开口:“沐伯父的事,我已经大致查明。若你亲自拿庚帖来找我换,我就说。”
  他此言一出,沐青霜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软简直多余,还不如扔去喂狗!
  这白眼狼,还留了一手在这儿等着吃定她呢!
  她爹怕会连累他惹火烧身,才好意松口说不叫他再查这件事;可这白眼狼倒好,明明已查到却不肯说,还拿来这来做条件与她强换庚帖?!
  “先前还只是讨个名分的意思,这会儿直接坐地起价要庚帖合婚,还得我亲自送到你面前?!”
  她凶巴巴与他那较劲般的目光相持。
  知道他病着是一回事,可心中气不过却又是另一回事。
  先前闹那么大动静她都不计较了,他居然还敢蹬鼻子上脸,威胁她一个姑娘家自己上门送庚帖来?沐大小姐不要面子的啊?!
  两人是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不服,当下俱都神色不善地瞪着对方。
  良久,沐青霜咬牙冷笑:“听你这意思,若我不肯拿着庚帖来找你低头,咱俩就此分道扬镳?!”
  虽明知他病着说话不过脑,可沐大小姐从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激不得的。
  她站起身来,取出贺征的令牌放到他枕边,转身离去。
  白眼狼,看谁先低头!
  ****
  贺征在国子学门口闹那么大个动静,这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没两天就传得个满城风雨。
  不过,在那日从鹰扬将军府出来后,沐青霜全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与同僚们一道将武科名单的事协商敲定。
  六月二十日,武科考选如期放榜。
  郭攀体谅沐青霜等人多日忙碌,放了他们各自五日休沐。
  下午沐青霜回家后,累得饭也不吃了,喝了半碗汤羹后就回房蒙头大睡。
  沉沉睡到酉时黄昏,她被外头嘈杂喧闹的声响吵醒,火大地强撑着惺忪睡眼拉开房门。
  “红姐,家里这是吵什么呢?”
  说着,她烦躁躁刨着稍显凌乱的长发。
  桃红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轻声嗫嚅:“鹰扬大将军府……来下聘。”
  什!么!玩!意!儿!
  沐青霜猛地瞪大眼,娇声怒喝:“谁同意的?!”
  “贺大将军执御赐金令而来,”桃红低下头,缩着肩膀,委委屈屈地道,“说,不需谁同意,不接就算抗旨……”
  “我去他祖宗的棺材板儿啊!”沐青霜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白眼狼,到底是想结亲还是想结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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