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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打从年少时起, 贺征与旁人相处就是极为疏离寡言的, 时常板着个冷脸八风吹不动, 也就是在沐家人面前才舍得冒点鲜活气儿。
  这样的脾性, 当然不会在武德帝面前言说自己心中那些儿女情长的私事。
  因此武德帝虽知晓他很感激沐家的恩义, 却并不太了解他与沐青霜之间的种种, 方才不过是突然想到那里, 便随口问问他的意见,几乎就是闲话家常的意思。
  眼见贺征当场倒地,不明所以的武德帝倏然瞠目, 颇有点慌张地唤人召太医官,又让近侍将贺征抬到勤政殿后头的暖阁去。
  一名年长的近侍忍不住小声提醒这不合规制,却被他抬脚踹了个趔趄。
  “就你有嘴!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些破规矩!”这糟心玩意儿。
  不多时, 太医官急急忙忙赶到勤政殿的暖阁, 武德帝也没闲心受他虚礼,只催着赶忙给贺征探脉, 自己则像个没头苍蝇似地在床榻前来回踱步。
  近侍们全都满心诧异, 却再不敢多嘴, 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躬身垂首, 等候吩咐。
  年过五旬的武德帝前朝为王、如今为帝, 年少时也曾跃马沙场,是个刀尖递到眼巴前也不会轻易皱眉的传奇雄主, 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亲眼见过的生生死死多了去了, 按说不该因为一个臣属倒在自己面前而失态。
  可贺征对武德帝来说有些不同——
  他是“贺楚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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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前朝最后一名有所作为的丞相, 在前朝亡国后的许多年里,世人对贺楚的评价一直呈现两种极端。
  这两种极端主要源于人们在前朝所处的阶层不同,所见所悟所感自然有别如云泥。
  对当时寻常百姓来说,虽大家原本已是在诸地豪强相互征伐的战火中艰难求生,但毕竟还能勉强活下去;可当异族铁蹄踏破国门而来之后,连这种朝不保夕的虚幻安稳都再保不住了。
  前朝亡国之初,民间对贺楚恶评如潮,许多百姓纷纷将亡国之祸归因于她所主持的新政过于冒进。
  奈何贺楚本人在护哀帝出逃中无法摆脱伪盛军追击,不愿幼帝被俘受辱,毅然抱着幼帝跳了崖,亡国之痛下的民众汹涌怒火无处发泄,便迁怒于整个沣南贺氏。
  位于京畿道的贺氏主家大宅并非被伪盛朝踏平,而是不堪暴怒流民的冲击。贺氏主家一脉的许多人就是在毫无防备之下,因不知如何应对这突来的冲击而连夜仓促逃出京畿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事前贺家还沉浸在贺楚亡故、幼主薨逝、国土沦丧的悲痛中,根本没有想到民众会失控至此,混乱之下连召集自家府兵都来不及,结果就是一群手无寸铁的贺氏族人踏出京畿道就遭逢伪盛军的屠刀。
  当时还年幼的贺征被家臣护着一路辗转流离,逃向最最边远闭塞的利州,最初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躲避亡国之后的战火,而是躲避自家国民乍然失控到欲对贺家除之而后快的恨意。
  或许这也是贺征待人疏离的根源之一。
  但与寻常民众不同的是,当初那些身在朝局之中者却多少能理解,贺楚在彼时形势下已是在扶大厦之将倾,她的新政在那般时局下能得到昙花一现的成效,简直算是不世之功,奈何生不逢时,最终无力回天。
  其实以沣南贺氏当初的家底,贺楚要想像各地豪强那般裂土为政并非难事,还不至于落到那样的结局。
  可她执着于“天下一统、国富民强”的愿景,将所有心血投进颓势毕现的王朝末期,可以说是痴傻固执,却也当得起一句“俯仰无愧”。
  当初曾有不少心怀赤忱的年轻官员,甚至宗亲贵胄,对贺楚的治世理想可称拜服。那会儿还只是朔南王世子的赵诚铭更在私下对友人坦言,“愿为贺相门下走狗”。
  认真说来,其实武德帝与贺楚算是同龄人,可在他心中,贺楚是一位黑暗焚身为炬的先行者。
  大周新朝建制这半年以来,无论律法还是吏治,大方向上都是因循着二十年前贺楚已落成框架但未能完成的新政在走,由此可证贺楚的治世理想影响之深远。
  因着这层缘故,武德帝私心里对贺征是颇有几分偏向爱护的,毕竟这是贺楚成婚十年后,在年逾三十之际才诞下的唯一一个孩子。
  说起来,以“贺楚唯一血脉”这个身份,若当年贺征直接投奔武德帝,无论在公在私都必会直接受到重用。
  可贺征从戎时却选择了先在上阳邑钟离瑛老将军麾下历练,从最寻常的小武卒一步步做起来。
  等他有资格堂堂正正站到武德帝面前时,已是个名声不小的年轻将领了。
  许多人觉得贺征这是走了弯路,却不明白正是贺征这份沉默自强的骨气,才让武德帝对他愈发高看与信任。
  当然,武德帝现下已是九五之尊,已不再适合将年少时对贺楚这份狂热的敬仰挂在嘴上,因而连贺征对此都是毫不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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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明真相的太医官惊惧于武德帝的焦躁与担忧,诊脉时战战兢兢,生怕有所差池触怒天颜,抖抖索索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才确认了贺征的病情。
  “禀陛下,贺大将军是劳累过度,诸多忧思,兼之淋雨过后引发高热……”
  太医官谨慎地将话尾的“而已”两字嚼吧嚼吧吞了,没敢说出来。
  松了一口气的武德帝懒怠与他废话,拂袖催道:“赶紧开方子。”
  正当此时,床榻上的贺征却已艰难撑开沉重的眼皮。
  他的双颊红得愈发异样,眼尾有淡淡绯色,目光似是难以集中:“去国子学。”
  难为他迷都糊得不太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了,还记得这时候沐青霜应当是在国子学而不是在家。
  奈何武德帝只当他是高热到说胡话,没好气地笑斥:“都这鬼样子了,还惦记着去国子学求知上进呢?你可真是英雄出少年。”
  “去国子学。”贺征口齿含糊地重复了一遍,却坚定又执拗,撑着身子就要起身下榻。
  ****
  国子学武科选考生员是在六月初五正式开始的,接连经过两轮武考及一轮简单文考,总共花了六日时间。
  自六月十一起,武科四位典正会同国子学侍郎及汾阳公主府三名属官一道反复磋商,核定考选结果。
  国子学开武科是前所未有之事,在录取学子的标准上无成例可寻。而这八人因身份年纪,立场阅历、家世人情各有不同,心中衡量学子的标尺准绳自就有细微差异。
  议事厅内的八个人这些日子里最尖锐的矛盾,便是此次有几名应考生员家门显赫。
  八人就此事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这几名生员家世不凡,最好开头就不予录取,以免今后有人情上的顾虑;而另一派觉得,对方既通过各项考核,那就该一视同仁,至于之后三年,该怎么训就怎么训,没什么好顾虑的。
  说来两边的考量各有各的道理,都是较着真想将这件事办得无可挑剔,于是僵持这么多日,还是谁也说不服了谁。
  放榜日期定在六月二十,而今日已是六月十六,眼见最终的名单还没能彻底定下,此刻八个人全都是焦头烂额、脾气暴躁、一点就炸的模样。
  因这些日子大家争执频繁,有时难免话赶话将场面闹得不好看,八人索性便挪到国子学最偏僻的这个夫子院,不许旁人打扰说和,连国子学祭酒郭攀都被挡在院门外好几回。
  正申时,眼看离散值只剩半个时辰,又是僵持不下的一天,饶是平日稳重自持的慕映琏都成了炸毛,沐青霜更是火大得撸起袖准备拆房子了。
  就在这时,议事厅外传来小心翼翼的通禀:“……陛下的车驾……已快到国子学大门口了……”
  自武科筹备以来,武德帝从未亲自过问此事,这时候突然圣驾亲临,在这八人看来就非常微妙了。
  “谁这么神通广大,竟请动陛下来说情了吗?!”汾阳公主府属官王维予怒容满面地站起来。
  他瞪着沐青霜、林秋霞、段微生及国子学侍郎。这四人主张的是公平录用,与他意见是相左的。
  而近来沐青霜因为与纪君正一起抓到宗政浩那件事而名声大噪,虽皇城司为二人请功被御史台挡住,暂时还没个结论,但陛下口头嘉许的消息是传出来了的。
  在他看来,这节骨眼上最有可能请动陛下的就是沐青霜了。
  他意有所指的质疑目光使沐青霜大怒,猛地一掌拍座椅扶手,活生生将那扶手拍断飞了出去。
  “信不信戳瞎你狗眼!我是那种人吗?!”
  只是公务上的意见相左,关起门来再怎么吵嚷争执都是正常的,她怎么会下作到连越数级,跑到内城去搬这么大个救兵来瞎掺和?
  眼见着又吵起来了,段微生清了清嗓子:“先别管谁搬来的,既圣驾都要到了,总得出去迎不是?”
  总算有个理智尚存的,于是大家强敛了怒色,整理好衣冠出去迎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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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的雨势较早前已小了许多,只是淅沥沥没完没了,别提多烦人了。
  突如其来的圣驾亲临惊动了整个国子学,连祭酒郭攀都出来迎候,身后站着国子学大小官员过半。
  沐青霜等人过来后,便直接站到人群最后。
  可她还没站稳,就听车驾前的内城传令官扬声唤:“典正沐青霜何在?请近前说话。”
  站在沐青霜身旁的王维予立刻冷笑着斜睨她,眼神中写着“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人”。
  百口莫辩又一头雾水的沐青霜恼火地瞪了回去,悻悻拨开人群,脚步重重地走下门前台阶。
  她心中怄着委屈的无名火,穿过漫天细柔的雨丝也没觉沁凉,大步踏起一路小水花向那明黄车驾行去。
  与此同时,车下的内城侍者掀起车帘,里头被人扶着出来的却不是众人以为的武德帝,而是鹰扬大将军贺征。
  台阶上的国子学众官都傻眼了。
  沐青霜也傻眼了,呆呆停下脚步站在离车驾五六步远的位置,愣怔到不知自己该做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陛下的圣驾里出来的却是应该还在淮南的贺征……
  诶不是,他来干嘛?!
  她正傻站着,那头的贺征已抬起迷蒙微红的桃花眸看了过来。
  一名内城侍者牢牢搀扶着他,另有一名内城侍者举起伞将他遮好。
  许是见她不动,贺征迈开缓慢僵硬、却无比坚定的步伐,朝她一步步走过来。
  此情此景,真是荒谬又叫人摸不着头脑,所有人都屏息凝气地看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贺征泛红双目中有点委屈,又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于缓慢前行中轻启薄唇:“律法有载:婚姻之事需双方情出自愿,任何人无权干涉强迫。但,凡属武德元年前既有之婚姻约定,需遵照旧俗履约。”
  沐青霜恼火又茫然:“你在说什么?”
  唱哪出啊这是?!
  “我来找你履行婚约。”
  台阶上的国子学众官们忍不住发出古怪悉索的议论之音,仿佛还有人在笑。
  莫名被上官、同僚们集体围观的沐青霜尴尬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她双肩绷得直直的,凶巴巴瞪着他:“滚蛋!谁和你有婚约了?少在那儿自说自话!”
  贺征走到她面前,垂眸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有婚约的。”
  “闭嘴!没有!胡说八道!”沐青霜又羞又恼又没个头绪,只能连连挥手,徒劳否认。
  她实在没搞明白这人今日算是哪根筋没搭对,莫名其妙搞这么大阵仗,竟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婚的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
  “有婚约的,且远远早于武德元年,”贺征坚定复述一遍,灼热的气息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若你不肯履约,那你就是遗弃你的童养婿,按律要处五年劳役。”
  台阶上的众官嘤嘤嗡嗡就炸开了,低笑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这厮到底是想搞什么鬼啊?!沐青霜脑中懵得一片空白,满面通红地跳脚:“去你的童养婿!你有文定婚书吗?你有信物吗?你说是就是?!”
  “我有。”
  这俩字简直掷地有声,让沐青霜如被雷劈,动弹不得。
  不、不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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