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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沐家打祖上起就是利州地界上数一数二的豪强,领雄兵数十万威震边陲,执利州军政牛耳。因此沐家儿女世代尚武、作风豪迈,行事颇有些张扬不羁。
  说好听点,就是“大行不顾细谨”;直白些就是鲁直疏狂、说风就是雨。
  虽敬慧仪很支持自己的小姐妹在贺征面前“高贵冷艳做个人”,可当她看到沐青霜捏着两个描金甜白瓷小瓶就要往外走时,立刻额穴猛跳,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下。
  “这位大小姐,”敬慧仪头疼不已,反手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夜空,“三更半夜,你去男同窗的学舍给人送药?!”
  沐青霜茫然回望着她:“才正戌时,不算太晚啊。”
  甲班人自来有挑灯夜读的习惯,令子都绝不会睡这么早的。
  “这不是人家睡没睡的问题!”敬慧仪狂翻白眼,“你个姑娘家,深更半夜跑去不相熟的男同窗学舍,自己想想,合适吗?”
  沐青霜认真地眨眼想了片刻:“还成吧?我会记得先敲门,不会直接进去的。”
  夏夜天热,少年郎们回到各自学舍后,于着装上难免会……清凉些。这道理她懂。
  “也不是敲不敲门的问题!”敬慧仪抬起手掌猛拍自己的额心,“这大半夜的,你贸贸然去学舍找他,是个人都会误以为你对他存了什么心思啊。”
  “那纪君正不也是男的?他摸黑给你送樱桃来,怎不怕人误会?”沐青霜理直气壮地反问。
  “君正是我未出三服的表弟,跟亲弟弟都没差多少,有什么好误会的?!”敬慧仪忍不住在她额角轻戳两下,“你和令子都什么关系?那能一样吗?”
  利州风俗,无论堂亲、表亲,凡未出五服者皆为血亲同宗,不通婚姻、不缔情缘,都做亲生兄弟姐妹般坦荡相处。
  而敬慧仪与纪君正未出三服,这血缘极近,确实没什么好误会的。
  “哦,倒也是,”沐青霜点点头,“那我明早去仁智堂再给他。”
  见她开悟听劝,敬慧仪松了一口气,转身扑到自己的床上。
  可怜她年纪轻轻就摊上这么个小姐妹,瞧这操不完的心哟。
  ****
  讲武堂仿行军规制,各班按月抽签排定朝食次序,轮流进饭堂用餐。
  这个月甲班负责抽签的人点儿背,抽到朝食最末轮次。待他们用餐结束,三两结伴穿过仁智院的垂花拱门时,院内早已没了泼天闹腾的气势,清静得都快赶上道观佛寺了。
  毕竟立夏过后一日热过一日,晨风也没法驱散无处不在的燥闷,再皮的猴子都不愿在外多逗留,全躲回各自讲堂了。
  贺征与齐嗣源并肩走在同窗中,边走边低声说着事。
  在长长的回廊下走了没多远,前头的同窗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频频回首,向交谈中的贺征与齐嗣源投来兴味目光——
  主要是看着贺征的。
  贺征脚下一滞,抬眼就见沐青霜迎面而来。
  她惯爱着红衣,今日是一袭清凉的金红冰丝齐腰襦裙,外罩浅杏色素纱蝉衣。
  随着她干脆利落的身影移动,薄纱宽袖扬起澄澈风华,恰似一枝覆着晨露的蔷薇,明艳凛凛。
  俏丽小脸上徐徐浮起浅笑,在夏日晴光里如临水照花,使人望之怦然。
  贺征脚下似被灌了铁水般挪不动步子,高长身量绷得笔直,腰身挺拔如参天白杨。
  “你这不解风情的,也不怕伤了沐大小姐的心。”齐嗣源忍笑握拳抵在唇边,带着三分怜悯七分起哄低声道。
  沐青霜隔三差五总会蹦跶到贺征面前,有时塞些吃的用的,有时只嘘寒问暖说会儿话,说来并无出格举止。可这姑娘只要一见贺征,笑眼里就满是藏不住的星星,其心思热烈坦荡,任谁都瞧得出她的企图。
  偏贺征铁板一块,从不见有什么回应,总是冷冷清清板着个脸。长久下来,甲班同窗们都忍不住要对沐青霜心生不忍了。
  贺征没搭理齐嗣源的调侃,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嗓子,淡淡撇开头。
  眼角余光却总不争气地要往她的来处溜去。
  昨夜这姑娘撂下狠话说夏季长休之前不会再理他,这使他忐忑了整夜。
  此刻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他重重抿紧薄唇,强令自己的唇角不许上扬。
  对沐青霜,他知道自己挺混蛋的。
  理智上他很清楚,不该放任她亲近自己,不该让她那本可以安稳喜乐的人生与自己纠缠太深,否则才真是害了她。
  可沐青霜这个姑娘,从来就不存在于他的理智中。
  她是一束裹了厚厚糖霜的光,张狂霸蛮地照进他本该阴暗苦涩的年少。
  她是他少年心事里璀璨甜美的秘密,也是他拿不起放不下和璧隋珠。
  贺征喉头滚了好几滚,到底没抵住心中野望的煎熬,强做镇定地转回脸来,任由自己的目光一路向着她匍匐而去。
  ****
  沐青霜打老远就瞧见人群中的贺征了。
  青衫少年高出旁人大半头,偏又那样一张惹人注目的脸,实在很难忽视。
  不过她今日决心要做出个人样,绝不再像从前那般没骨气地自打脸。
  说不理你就不理你的,哼哼。
  沐青霜一手捏一个小药瓶,迈开步子错身行过贺征侧畔。
  这一幕让回廊下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尤其是贺征。
  沐青霜却并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异样,径自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的令子都面前。
  “疯子都,我……”
  沐青霜在瞧见令子都的正脸后突然噎住,半晌后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谁这么不江湖?说好的打人不打脸呢?”
  捧腹间,她抬手示意,令子都便随她走出人群,站到长廊外侧的台阶处。
  令子都的长相偏于雅正温和,只是如今尚在少年,五官、气质还未彻底落成模样,只隐约能见出一点谦谦君子的风采。
  他是内秀不爱出风头的性子,不知底细的人总会误以为他身无长才、柔善可欺。
  刚入学那阵,纪君正就被他这斯文假象迷惑,校场骑射时叫嚣着要与他较量,结果在他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神技下败得一丝颜面也不剩。
  那天从校场出来时,纪君正咬牙切齿地说过,“真想一拳砸碎他脸上那弱不禁风的假象”。
  此刻令子都的眼角添了一处淤青,唇角也有暗红新伤,稍显狼狈的模样倒是如了纪君正的夙愿。
  见令子都似乎面有赧色,沐青霜收起笑意:“好了好了,没笑话你。不就打架打输了么?不丢人。大不了挑茬再打一架把场子找回来就是。”
  以往她时常跟着兄长沐青演出入军营,见多了同伴之间一时拳脚相向一时又勾肩搭背的场面,倒也不觉这算多大个事。
  令子都淡淡扭头,忍不住轻笑:“不找了,这场子我丢了也是正该,谁让我先对你下黑手呢。”
  他朝贺征的背影努了努嘴,又道:“也算替你报仇了啊。”
  沐青霜一愣,旋即清了清嗓子,杏眸弯成了甜月牙:“哦。”
  看来是昨夜贺征得知令子都将她推下水的事了。
  旁人总见着贺征对她冷冷淡淡,便都说她没出息上赶着不做人。但其实呢,感情这种事,必定是有来有往才会羁绊愈深的。
  这些年来,若非贺征在许多旁人不易察觉的事上对她极尽维护、甚至无声纵容,她又怎会深信自己与他是互属的呢。
  她甜滋滋的偷笑模样晃得令子都心中莫名一悸:“你……找我有事?”
  “哦对,找你有事的,”沐青霜摊开双手,将两个描金甜白瓷小瓶递过去,“原想着昨日在校场上你被我的箭伤到了,就送这药来赔礼。这下可好,你脸上的伤也用得着。”
  夏日晴空下,精致小巧的瓷瓶在少女嫩生生的掌心闪着温柔光华。
  令子都垂下眼帘,扬唇轻笑:“校场实训难免有失了准头的时候,你又不是有心的,赔的哪门子礼?”
  “你管我赔的哪门子礼?给你就收好,废什么话!”
  娇脆嗓音凶凶的,宛若龇牙亮爪子的小猫儿。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令子都噙笑,小心地从她掌中取走那两个小瓷瓶,“多谢。”
  沐青霜摆摆手,转身刚要走,这才想起贺征与令子都刚打了一架,令子都脸上的伤都还新鲜着呢。
  于是赶忙回头叮嘱:“这药很灵,只需一点点就能好。你用不完的,记得分些给……用得着的朋友啊。”
  令子都一时没转过弯来,愣愣点了点头。
  沐青霜还是不放心,退回半步,压低嗓音又道:“朋友之间打打闹闹是正常的,若是记恨就不江湖了。”
  “我倒是很愿意江湖一点,”令子都笑意古怪地抬了抬下巴,“可阿征这会儿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江湖。”
  沐青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贺征乌眸冷得像冰块,那脸色黑得,啧啧,像被雷劈焦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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