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自苦寒来
定康城内,正在处理后勤事务的李昭接见了陇西祖宅派来的人,然后被告知倪氏去世的噩耗。
叔祖母过世,李昭合该服小功,赶紧换了相应的服饰,又因为两城相距不远,他们这一房总得有人露个面,显然她最便宜。遂李昭将手上事情安排下去,快马加鞭奔赴陇西,赶上了头七。
待这边丧事一应安排妥当,李昭便向长辈告辞。
李廷看着她因劳累而泛着青色的眼眶,不忍之色一闪而逝,狠了狠终于把话说了。
李昭一下子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定定的看着李廷,彷佛是没明白他的话。可对上李廷怜惜的眼神,李昭终于醒过神来,那感觉好像鼻子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又酸又疼,说不出的难受,
李廷担忧的看着她,继续隐瞒,他怕李昭越陷越深,他相信这个孙女,不会被轻易打垮。
李昭咬了下舌尖,疼痛让她把最后那点空白挤出脑子,可一时半会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于是她说道,“大父,我想自己待会儿。”
李廷一愣,不想她如此平静,顿了下才点头,“好好,你自己想想也好。”
李昭想笑一笑让李廷不要用那种表情看她,最终徒劳,她只能扯了下嘴角,行礼之后告退。
她离开的脚步依然很从容,脊背笔挺,可李廷并没有因此而放心,一颗心沉甸甸的。自古情这一字最伤人!
李昭在李廷面前很镇定,回到卧房终于忍不住踹翻了一张椅子,谁遇上这种还能心平气和,这么狗血的事情怎么就让她遇上了。
紫光从没见过她这模样,当即吓得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颤着嗓子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其余丫鬟也是吓得噤若寒蝉,都眼不眨地望着她。
李昭灰败着一张脸,怏怏道,“你们都退下,没什么事别进来。”
紫光还要再说什么,被李昭眼光一扫,终是不敢多言。李昭是脾气好,但是她威严日隆,就是等闲男人在她发怒时都不敢触霉头。
屋里没了人,李昭一下子把自己摔在了床上,瞪着床幔发呆。
大父会告诉她,说明他已经查过且自己就信了五成,否则何至于让她烦恼。这种事哪怕有一成的可能,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没人敢冒险,而她,也不敢!
真的要放弃吗?
李昭的眼里的不甘心几乎要满溢出来,遇上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昭愤愤的捶了捶床榻,哪怕他们已经查过了,她总要亲自查一查,查一查才甘心才能死心。
一年,她给自己一年的时间寻找一线希望。
李廷和成国大长公主俱是十分担心她,尤其是听说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半天,倒不怕她寻短见,就怕她一个人躲起来伤心。却没想到,晚膳前她照常出现,神情如常,还哄得精神大不如从前的崔氏合不拢嘴。
李昭注意到两人的神情既有点难为情也有点暖心,一家人用了膳又陪了崔氏一会儿,她便送祖父母回屋歇息,在路上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李廷夫妻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李廷一语双关道,“小心无大错!”
李昭笑了笑。
李廷想了想问他,“阿朔那边?”
“攸关他的身世,没有瞒着他的道理。”李昭道。
李廷沉吟,“可前线正是紧要关头?若是好消息还罢,若是坏消息,还是待局势平稳之后再告诉他为好。”宋朔衷情李昭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柳暗花明却又入绝境,李廷想想都不忍心。
“他有分寸,若等战事结束再告诉他坏消息,那会不会让人觉得因为我们要让他帮我们卖命,所以故意吊着他。”
“阿朔不是这种人。”李廷正色道,外人自然不可能知道这桩秘闻。
李昭苦笑,“可我会这么想!这是攸关我们一辈子的事情,没道理他只能被通知结果。”
李廷窒了窒,摇摇头,“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没法了解。”
李昭笑了笑,“大父放心,不管结果如何,阿朔都会是一个好将军!”
李廷是放心了,可他的心又难过起来,怜惜的拍了拍李昭的手,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是这样的身世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阿昭,不管你查到了什么,你都要记得,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很多事等你回头来看,也不过如此!”
李昭笑了起来,“我明白!人生除死无大事!”她遇上的这道坎和别人的比起来又算什么呢?这天下动荡硝烟四起,有的人家破人亡,有的□□离子散,与他们相比,她这点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起码他们都还活着,还活得很好!
旌旗蔽日,车马辚辚。
北齐打了胜仗,她应该高兴的。李昭这么想着,脸上缓缓绽放出一抹笑容,前迎几步。
自一年前五国结盟,各国带着自己的精锐奔赴边疆,尤其是损失惨重的燕国有了援兵,当即令气势如虹的突厥攻势凝滞。而北齐也因为突厥分兵支援两翼,压力骤减。
经过一年多的艰苦战斗,突厥终于开始收缩战线,不再贪心的全面攻击,逐渐把主力转移到已经占下不少城池燕地。这半年北齐边境更是捷报频传。
落后一步的宋胪扫一眼心情低迷的宋朔,通透如他,岂会没发现宋朔这一路的异常,打了胜仗,马上能见到李昭,居然不能令他开怀,奇哉怪哉。宋朔的嘴巴又比河蚌还紧,以致于好奇的抓心挠肺的宋胪也问不出只言片语。
远远瞧见笑颜如花的李昭,宋胪更是纳闷,不像是和宋朔吵架了啊,这两个怎么可能吵得起来!
到了跟前,李昭便笑着恭喜两人,又道,“城里已经给你们备下庆功宴,驻扎城外大军的犒功酒也都备好。”
宋朔默默看着李昭。
宋胪确定一定非常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也不问只笑着道,“我这肚里正缺油水,六娘可真是我的及时雨。”
李昭岂会信他,北齐将士的伙食怎么样她会不清楚,都是她供应的。遂她笑,“那我待会儿就给你准备一大盆红烧肉,让你好好补补油水。”
宋胪打了个唉声,“素了太久猛地吃得太好会闹肚子,六娘居然这样害我。枉我把阿朔照顾的这么好,不信你检查下,只受了一点轻伤而已。”宋胪忽的拽着宋朔的胳膊把他往李昭面前一推。
宋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拉着上前了几步,发觉他的目的后,硬生生停住了。所以众人见到的场景就是他们副帅使坏想推他们主帅,反被主帅带一个趔趄。
促狭的已经怪叫起来,尤其是发现宋胪想推那个方向上站的人,笑的越加暧昧。
美人配英雄,他们觉得很合适,非常合适,特别的合适,虽然这个美人不走寻常路了点。
被起哄了,李昭不羞也不恼,只道,“可以进城了吗?”
宋朔看着她,那眼神竟然是忐忑。
宋胪心里一跳看一眼这个,再看一眼那个,道,“走吧。”
李昭没和他们一起走,宋朔和宋胪带着五千精兵入城,享受沿途百姓的欢呼和膜拜,这有利于安稳民心。
游街结束,其实离庆功宴的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为了气氛,庆功宴一直都悬在傍晚开始。
李昭和宋朔终于有了单独碰面的机会。宋朔站在李昭的面前,悬着的心一沉到底,在城外见到她那一刻,他就有不详的预感。
李昭垂眸盯着脚尖,一年之约已到期,她什么都没查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昭抬眼看着他,“找个适当的时机,便取消婚约吧?”
“我不要!”宋朔难得一见的露出了暴躁,额头、手背上青筋隐现,就像一头困兽,“为什么你要为了别人不要我,我哪里做的不好?”
李昭就像被人在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难受的厉害,好半响才缓过气来,“你一直都很好,真的!”李昭顿了一下,苦笑,“可你可能是我堂兄?”
宋朔的脸上慢慢起了一层煞气,“你也说了可能,要不是呢!”
“万一是呢!”李昭低声道。
宋朔想也不想的回答,“是又有什么关系!”
李昭张了张嘴,想说,那是乱伦,不容于世俗,一旦被世人知道,不只他们将身败名裂,他们的亲人也会被连累。可对上宋朔满是不甘的眼睛,向来能言善道的她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宋朔他从来都不笨,笨的人不可能百战不殆屡立奇功,所以哪怕李昭没说出口,他也能想到李昭会如何反驳他,“赶走突厥后,你和我回草原好不好?”他讨厌这个有一大堆吃人规矩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李昭是想答应的,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李昭眨了眨眼,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现在已经是国公了,功成名就。”
宋朔不为所动,看向她的视线里带着一丝央求,“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李昭歪了歪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的眼睛极美,浓密纤长的睫毛,乌黑如墨的瞳仁,上扬的眼尾,不妖不娆,带着说不出的旖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慢慢的渗出泪水来,然而说出来的话却那么绝情,李昭说,“我不愿意!”
宋朔心头一刺,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失望、愤怒、怨恨、不甘……最终全部化作难过,这样浓烈的难过,在他的生命里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养父阿郎去世,第二次是一年前李昭说他们可能是兄妹,第三次是现在。
李昭的心钝钝地疼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还要去准备待会儿的庆功宴,先走一步。”说完便转身离去。
宋朔伸了伸手只抓到一掌空气,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李昭干净利落的转身,一步一步的离开,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愣在原地。
宋胪找过来时,就见他傻傻的伸着一只手站在那儿,宋胪从来没见过他那表情,就像,就像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宋胪心跳徒然加快,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他跟前,直接问道,“你和阿昭怎么了?”
终于,宋朔眼珠子动了动,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阿昭不要我了!”
大过于吃惊,以至于宋胪张着嘴傻在那儿!过了好一阵子,宋胪反应过来,提着领子把蹲在地上的宋朔拎起来,“什么叫不要你了,你给我说清楚,有本事说你有本事说清楚!”
最后几个字猛地变了调,宋胪一脸见鬼的表情,如临大敌,“你,你,你,你哭什么啊!”真是活久见!
宋朔闪电般扣住宋胪的右手腕,用力一握,宋胪被握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死活挣扎不开,宋胪也没想跟他比战斗力,他很有自知之明,大叫,“卧槽,你这是要杀人灭口是不是?”
宋朔松手,宋胪赶紧后退几步,远离被抛弃了貌似想报社的危险分子,小心翼翼道,“到底怎么回事?恩,女人爱撒娇,嘴上说着我讨厌你要分手,那都是耍小性子,哄哄就好了。”
宋朔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走了。
宋胪揉着手腕琢磨那一眼的含义,觉得是你懂什么,“那什么都不说,我懂就怪了。”
于是宋胪去问两个当事人,想弄懂怎么回事,然后当和事老。
问宋朔,宋朔跟个死人似的,问他一百句一个字都不回。整天除了操练就是操练,不是操练别人就是操练自己,那股子杀气,弄得他汗毛直立。
问李昭,她倒是有问有答,可她能把话题给你崩到爪洼国去,歪楼歪的你晕头转向。
宋胪被这两口子整的一肚子气外加头大了一圈。直到休整期结束,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带着一肚子郁闷前去燕国。
突厥把大半兵力囤积在燕地,那边战事吃紧,遂北齐派两人带兵过去支援。
过了一阵子,李昭也离开定康城,回到北齐都城。
李徽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失恋的女儿,想了想,他给女儿安排了一大堆工作,忙起来也就没功夫胡思乱想。
效果看起来不错,李徽觉得小女儿比刚回来时精神多了。没等他高兴几天,他自己却病倒了。
夏日闷热,李徽放了两个冰鉴在屋里,李昭劝他多穿一件衣服免得受寒,毕竟年纪也不小了,对吧!
被说老的老男人不高兴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终于病了!不严重,就是头晕脑热。伺候李徽二十多年的嬷嬷偷偷告诉李昭,相公吃了冰酒,还说不能让你知道。
李昭,“……”你这么幼稚,我也是服了!
李徽一病,虽不重,却也要好好调养一番,遂政事堂的主位便空了一阵子。北齐能人辈出,分工明确,并非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一般紧要的事他只看下商议结果,然后批示,顶要紧的便把人召到榻前协商。
然后古初的眉头就一天比一天皱,盖因奏折上另一种字迹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他看向李昭的目光也越来越不善。
两人几次针锋相对,各有胜负,古初输多胜少,心情更是抑郁,今儿正不高兴。
“八百里加急!”但见人影一晃,已经手捧文书下跪于地。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非大事不得用八百里。李昭一颗心提起来,没来由的一阵恐慌。
“左卫大将军失踪!”
李昭就觉得嗡一下,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连眼前的景象都模糊起来,唯有那文书清晰可见。李昭动作僵硬的如同机器人,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众人见她模样,神情各异,有担心的,有估量的,还有忌惮的,尤以古初的眼神最复杂。
李昭定了定神,“我大哥怎么会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