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临终
“赵萱,你再多言一句试试……”
晋阳长公主怒不可遏,盯着临溪公主的目光,几乎是要将其撕碎。
临溪公主虽自觉有了依仗,但多年来到底一直被晋阳长公主压制,这会儿,也摄于晋阳长公主之威,最终将嘴里剩下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芙蕖立于晋阳长公主身侧,听着临溪公主的这些话,心中隐隐也起了几分火气,她并非任人搓捏的泥人,方才她之所以并未将杨清漪之事说出。一则她不爱碎嘴说这类事情,也是此事甚为隐秘,她根本没有证据来证明。二则,说到底今日之事的关键,根本不在于究竟谁与二皇子感情更好一些,最为根本的,其实还是在赵晋延身上。
若赵晋延真偏心于杨清漪,便是她说出那日之事,硬是要戳穿二人的私情,只怕杨清漪矢口否认,赵晋延有心维护之下,她非但不能达成目的,还会被反咬一口。可若是赵晋延不偏不移,也根本不必她说出这件事情。
偏偏,赵晋延显然对于杨清漪有所维护。
芙蕖不天真,她知道如今早已改朝换代,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凡事都维护着他们一家的舅舅了,所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并不意味着,她们一家便要开始毫无尊严隐忍的活着。
临溪公主若是不知收敛,芙蕖倒也不怕拼个鱼死网破。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将目光看向了杨清漪,开口说道:“前些时日,我确是收了二皇子一颗珍珠,只是我知晓,二皇子从北海带回的,可并不仅仅只有那颗送给我的珍珠……”
芙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速并不快,甚至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还特地停顿了一下。
杨清漪与临溪公主二人脸上原本从容的笑容,在芙蕖的话语之间,微微淡了。杨清漪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在芙蕖说到这里的时候,倒是隐忍不下,语气略有几分尖锐的开口反驳:“凡事都要讲证据,南颐郡主可莫随意便编造他人闲言闲语。”
芙蕖闻言,嘴角微微弯起,只不紧不慢说道:“我早已说过,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此事也是一样……”
芙蕖甚少与人这般凌厉争辩,她也不爱这般,可今日,她却在这争辩之下,心中慢慢有一股满足的感觉。
只是,这股子满足的情绪,升腾至一半,突然被赵晋延打断。
赵晋延的面色瞧着并不算好看,只是看着临溪公主与杨清漪语气冷淡道:“临溪姑母与表妹,先回去。”
赵晋延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是如今他身份早已今非昔比,这份量自然也不是从前可比。这一句话,赵晋延虽然是对于临溪公主与杨清漪所言,但是因着说话的时机恰是打断了芙蕖的话,反倒是显得有几分微妙。
临溪公主与杨清漪面上微微一愣过后,立刻又重新带上了笑容,毫无异议的冲着赵晋延行过一礼后,便起身退下。
二人退下后,大殿内并未因为少了二人而显得有所空旷,可是却也因着少了这二人,而变得安静了起来。
芙蕖低着头没有再说话,晋阳长公主也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再看赵晋延一眼,一直都不怎么安静的夏越朗,许是感受到了屋内严肃的气氛,也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赵晋延的目光落在了这一家三口身上,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却是走到了晋阳长公主面前,恭敬的双手抱拳,微微弯腰行了一记大礼。
这也让芙蕖与夏越朗二人都吓了一大跳,从前赵晋延见到晋阳长公主也会行这样的礼仪,可那个时候赵晋延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而晋阳长公主又恰好是他的长辈,受礼倒并不奇怪。
可是如今……这礼行的,含义便显得有些特别了。
晋阳长公主似乎也愣了一下,但回过神来,却是神色僵硬的避开了这一记礼,只声音冷淡开口道:“如今你已贵为君王,翅膀也硬了,何必再对着本宫装模作样。”
“方才事有轻重缓急,晋延无状,得罪姑母,还请姑母谅解。”
赵晋延并不因为晋阳长公主此言而有所发怒,说话的语气依然恭谨。
而晋阳长公主嘴角撇起一抹冷笑,看着赵晋延这般只冷声道:“你如今已是君王,做事不必与他人解释。”
晋阳长公主的表现,实在是颇为不近人情,虽然芙蕖心中对于赵晋延方才的表现也有几分不满,可到底顾念对方的身份,不敢显示。如今瞧见晋阳长公主这番态度,她忍不住轻轻的握住了晋阳长公主的手,虽不求自己母亲能给赵晋延什么好脸,但至少,也别表现的这般过。
晋阳长公主瞥了一眼芙蕖一脸担忧的神色,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并未与芙蕖说什么,只看向了赵晋延,又冷声开口道:“皇上若无事,本宫想进去多陪会儿皇兄。”
“姑母留步。”
赵晋延看了一眼芙蕖,却是下意识出声挽留住了晋阳长公主,他能够感觉得到,晋阳长公主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身上,可他还是将接下来的话,说了出来。
“姑母,我想让芙蕖,去见二皇兄最后一面。”
“不可能!”
赵晋延的话还未说完,晋阳长公主便毫不犹豫断然拒绝,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满是怒色看着赵晋延又强调了一遍:“本宫决计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姑母该是明白晋延的打算……”
“赵晋延,你给我闭嘴。我告诉你,你想要算计什么,本宫都不管,可是……你别想把主意打到芙蕖身上!”
晋阳长公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气急败坏,言语也有几分紊乱,她甚至是粗暴的直接打断了赵晋延还未说完的话。
这副怒气冲冲的态度,赵晋延倒是并不发怒,也未有任何的情绪表现,他反倒是淡然的又开口道:“姑母为何不好好听听朕的打算,再做定夺。”
“你觉得本宫有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去做这件可能会败坏她名声的事情吗?”
晋阳长公主神色冷硬,完全是不能够商量的模样。
赵晋延见此,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知晓想从晋阳长公主这边劝说,决计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行得通,他将目光落在了芙蕖的身上。
而芙蕖也在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
“芙蕖表妹……”
“赵晋延,你给本宫闭嘴!”
晋阳长公主将芙蕖护在身后,甚至不愿意让芙蕖与赵晋延有所接触。
“姑母……”
赵晋延对此,真是无奈。
而在这个时候,仿佛是因着这外间的动静太大,文太后与文皇后二人也从里殿走了出来,文太后皱着眉头看着大殿内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似是头疼的揉了揉脑袋,出口轻声道:“这又是在闹什么,先皇后事尚且还未处理,就在方才,先皇还叮嘱让你们二人好好相处,怎么先皇一闭眼,这便闹上了!”
“是晋延的错。”
赵晋延倒是态度十分良好的认了错,还冲着文太后与晋阳长公主行了一礼。但这副态度,却并未让晋阳长公主的态度有任何的好转,她仍是保持着先时的摸样,语气冷漠的说道:“赵晋延,你有什么不满,全部冲着本宫来,芙蕖她还是个孩子,根本受不住你这般折腾!”
“姑母……”
赵晋延面上浮出苦笑。
“这究竟是怎么了?”
文太后面对再次剑拔弩张起来的气氛,眉眼间略有几分疲惫,但是她却并且想从晋阳长公主与赵晋延口中问到答案,而是冲着被晋阳长公主护在怀中的芙蕖招了招手,示意芙蕖走到她面前。
而后,文太后看着芙蕖柔声问道:“芙蕖,你告诉外祖母,这是在闹什么?”
芙蕖听着文太后温和的声音,只觉得心酸,差点没眼眶子一红眼泪便给落下了,她强忍着酸楚,只用最平淡的言语,将方才的事情客观又简单的说了一遍。
“二皇子殿下命人传话过来,想在临终之时,见杨家表妹一面,临溪姑母与杨家表妹不愿,只说二皇子其实想见的人是我,皇上便想让我去见二皇子一面。”
文太后听完芙蕖的讲述,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手却是怜惜而轻柔的摸了摸芙蕖的脑袋,轻声道:“孩子,委屈你了!”
“母后……”
晋阳长公主双手紧握成拳,看向文太后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忿与不满。
文太后却并未看晋阳长公主,只是看着芙蕖轻声问了一句:“孩子,你告诉外祖母,你想不想去见赵晋安最后一面?”
芙蕖闻言,心中一愣,面上浮起了迷惘的神色,
她没有料到,文太后会来问她自己的意思,她想不想去见赵晋安最后一面?
一直以来,她的母亲晋阳长公主都是一个强势的人,她也心疼她,习惯性的为她决定一切,芙蕖有的时候,或许也有别的小心思,却从来都是将这些想法都压抑下,毕竟她知晓,晋阳长公主为她所做的打算,都是最好的打算。可能在她的婚事这件事情上,算是她与晋阳长公主分歧最大的一次,可她依然都是委婉的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也甚少会激动的表示出过任何意见。
寻常小事,芙蕖根本便是很少会去想,更会随着晋阳长公主的意愿。
今日去见不见赵晋安最后一面?芙蕖可以说根本没有多想,便站在了晋阳长公主一边,所以当文太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忍不住有了几分不知所措,而这不知所措,更多的是自己的意志在作祟。
她心里其实是想去见赵晋安最后一面的。
不去见的理由有,而且也是很有份量,就如同杨清漪激烈的表示决不去见赵晋安一般,如今的赵晋安是乱臣贼子,一个未出嫁的女子跑去见他最后一面,一旦传出去,只怕名声也败了。
可对于芙蕖而言,去见的理由更多,虽然那些理由,看起来仿佛微不足道。
多年的情谊,便是虚情假意,但也足够份量让她在对方临终之前去见他最后一面。更为重要的是,她也有很多的问题想好好的去问问对方……
但是,一直都做着最听话女儿的芙蕖,沉默过后,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下意识的看向了晋阳长公主。
文太后在这个时候,却突然拉住了芙蕖的手,只轻声开口道:“不要去看你母亲,告诉外祖母你自己真正的想法。”
“母后……”
晋阳长公主的语气十分不满,但最终仿佛是无奈一般,她只对芙蕖开口道:“这事,我不说话,你说自己的想法吧!”
“娘……”
芙蕖看向了晋阳长公主,晋阳长公主却真当是说话算数,说不说话,便真的不再插手,也没有再看芙蕖。
文太后只轻轻牵着芙蕖的手,轻声道:“好了,你娘都这般说了,你尽可告诉外祖母,你想不想去见。”
芙蕖没有说话,犹豫着,最终点下了头。
从皇帝的寝宫到地牢,路途其实是有些远的,而这一路,芙蕖的心思却乱的很,一直胡思乱想着,以至于这条遥远的路,在她印象中,似乎还有一些短。
陪她来的人,出乎意料,不是晋阳长公主,也不是夏越朗,而是赵晋延。
赵晋延出了寝宫后,便与芙蕖坐在了一辆马车上,芙蕖心思紊乱胡思乱想着,一直没有说话,赵晋延也沉默的坐在了他的对面。
偶尔之间,赵晋延的目光落在了芙蕖身上,眼里也是闪过一丝复杂。
虽然他方才再三坚持且劝说着晋阳长公主,但其实心中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却没有想到,到了最终,反倒是看似最没主意的芙蕖,自己做了一回主。
马车在天牢大门前停下,芙蕖似乎也是回神吓了一跳,她脸上的神色迷惘又带着惊慌失措,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赵晋延原本打算要起身,可见到芙蕖这般,却是停住了,转而伸手拿起了放在桌几一侧小炉上温着的茶壶,往芙蕖面前的杯子里注入了些许热茶,而后温声开口:“表妹,天牢寒冷,你用些热茶再进去。”
赵晋延此番动作之下,芙蕖的眼睑微微颤抖了两下,始终未曾抬起,她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捧起了茶杯,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茶水还有几分烫口,她的嘴皮子被烫的颤抖了一下,但她却并没有受惊,反倒是继续一小口一小口的将杯中的茶水全部灌进了肚子里。
这微微烫口的茶水也仿佛给了她力量,她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坚定,语气也开始变得沉稳,只冲着赵晋延道了谢。
而后她便沉默的打算起身下马车。
赵晋延见此,却是快了芙蕖一步,自己先下了马车。他站在马车之下,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是要想要去扶芙蕖下马车。
芙蕖看着赵晋延伸出的手,也没有推辞,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赵晋延的手掌心中。
赵晋延的手掌很宽很大,干燥温暖,能够将芙蕖整个小手都包裹起来,而芙蕖的手,此时正是冰冷湿润,与他恰恰相反。
二人肌肤一相接触,皆是诧异的看了一眼对方,在接触到对方的目光后,也皆是淡然的转向别处,回避了。
芙蕖一站在地面上,便抽出了自己手,抬起头看向了天牢的大门处。
天牢从来都不是个好地方,设计上虽然宏伟,但看起来却又有几分寒酸,门口的守卫,斑驳的铜铸大门以及古朴的匾额,看起来生生透露出几分寒意与寂寥。
芙蕖来时身上特意穿了一件夹袄,穿的并不算少,可是这会儿,却是生生感受到了一股子的寒意。
她也未曾多加思索,便打算直接走入天牢。
而在这个时候,赵晋延却突然解下了身上的黑紫色貂绒大氅,披在了芙蕖身上。
赵晋延身材高大,这件大氅是量身定做,穿在他的身上自是十分合适,也显得英武非凡,但穿在芙蕖娇小的身体上,就变得有些滑稽了,大氅肩头,不自然耷拉了下来,而尾摆,长长托在地面上。
但带着赵晋延体温的这件貂绒大氅,的确是十分暖和。
芙蕖有一瞬间的茫然,而她这茫然之间,赵晋延修长的手指,已经灵巧的替她系上了这件大氅的带子。
芙蕖下意识退后两步,与赵晋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却伸出了自己的手,一边解开带子,一边恭敬开口道:“皇上龙体重要,芙蕖算不得什么。”
“不必,朕待会儿坐在马车内等你,天牢里边更冷,你比朕更需要它。”
赵晋延的目光落在芙蕖解着带子的那双白玉小手上,断然否决了芙蕖的话。他既然已经送出了这件大氅,断然没有收回之礼。
“芙蕖并不打算穿成这样去见二皇子。”
芙蕖说的倒也并不婉转,甚至是有几分明了与挑衅。
而赵晋延闻言,脸上倒是浮起了一抹轻笑,他走到了芙蕖跟前,重新给芙蕖系上带子,开口轻声道:“天牢内阴冷,你女儿家受不得这种阴冷,先穿着,待到二哥之处时,再行脱下。”
赵晋延的态度十分坚决,芙蕖也不欲在此等小事上耗费时间,最终她是穿着这件大氅进的天牢。
天牢之中,也的确是如赵晋延所言,的确是十分阴冷。饶是她穿着这件大氅,一进入天牢之中,还是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通往关着赵晋安之处的路很暗,也很安静,与芙蕖所想象的如同炼狱中的天牢,仿佛是十分不同。
她来时,其实是有想象过天牢会是什么样子,却唯一没有想到,会是这么的安静。但这份安静,却是无端的让人从骨头里升起生生的寒意。她忍不住伸手紧紧将大氅围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来天牢的事情,十分隐蔽,不但轻装简行,身边甚至连一个丫鬟都没有带,也便是这般,如今除了一个天牢的守卫在前边拿着一个光线微弱的灯笼之外,便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跟随着守卫,越走越往天牢之内,这一点倒是与她想象中的相同,天牢之中,的确是犯的罪孽越重,被关的地方也便越深。
芙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直到前边那名领路的守卫停下脚步恭敬的站在一侧之时,芙蕖才恍然回过神来,已经到了。
她下意识往那座紧紧关闭的小门走了几步,但没走几步,却又停下了脚步,她脱下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了那名守卫,而后才慢慢的走到了那处小门之前。
小门是由钢铁锻造,严严实实,只在中下方位置,留了一个不足一本书大小的空洞,空洞之内,也根本看不见什么东西,黑漆漆一片。
“把门开了,让我进去。”
芙蕖在小门前站了一会儿,开口轻声吩咐了一句。
守卫先时似乎得了吩咐,听到芙蕖的话,并未说什么,便掏出了身上的钥匙,将小门打开。
这会儿,夜早已经深了,芙蕖以为赵晋安会已经歇息了,却没料到,赵晋安却并没有休息,只是盘腿坐在牢中那个小小的床上。
听到动静之时,他也没有立刻睁开眼睛,直到芙蕖局促的叫了他一声二表哥时,他方才睁开了眼睛。
但见到他要见的人被换了人,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神色变化,仿佛他一开始想见的人,就是芙蕖。
“这里条件简陋,你若不在意,便在床上坐会儿吧!”
赵晋安从床上穿鞋而下,对芙蕖淡然笑着迎候。这份淡然处之的姿态,瞧着仿佛是在自己富丽堂皇的王府里接待芙蕖,而非是这座阴冷逼厄的天牢之中。
而赵晋安所说的条件简陋,决计不是谦虚,天牢本就是关押重犯,又哪里会有什么好地方。
就如关押赵晋安的这座牢笼,整个空间,小的或许还不如他们日常起居的一间小小恭房,而整个空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盏微弱的油灯及少数生活用具之外,恐只有右上方微微透进星光的小小天窗。
赵晋安身上穿的,也十分简陋单薄。早已不复先时鲜衣怒马时的那个张扬少年。
芙蕖这般看着,有些心酸,又有几分复杂,最终只问出了一句话:“值得吗?”
是啊,原本他便已经是人中龙凤,便是不能够坐上那个位置,荣华富贵也是紧握手中,如今就为了那个位置,做下那么多罪恶滔天的事情,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这真的值得吗?
芙蕖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想问,也忍不住想要知道,赵晋安他,后悔吗?
赵晋安听到芙蕖的这个问题,却是为芙蕖的天真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最终笑声停止,他只轻声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我一开始想着这般做了,便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果。”
“那些都是你的亲人……”
你怎么能够忍心,下得了这样的手。
芙蕖的目光有些沉重,也有几分悲哀与难受。
而赵晋安看着芙蕖,却是轻笑着吐出了一句话:“皇家无父子兄弟。”
面对芙蕖不赞同的目光,赵晋安又笑着轻声道:“芙蕖,那个位置,从来都是鲜血堆积而成的,你以为父皇坐上那个位置,就那么的光明正大了。你以为,父皇为何会对你的母亲这般优待,对你们一家人,这般荣宠,那只不过是当年你的母亲为他坐上这个位置做下了无数的罪孽,付出了无数的代价。”
“你胡说。”
芙蕖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反对。
赵晋安却没有因为芙蕖情绪激动而有所改变,他依然用平淡的语气轻声道:“皇室中人,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区别只是做下的罪孽,谁轻谁重罢了。”
“当年,文太后入宫时,甚至连四妃都不是,可她如何一步一步坐到太后这个位置,如何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这中间,你以为就没有罪孽吗?我所做的,与之当年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除此之外,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成王败寇,他们胜了,而我败了,胜利的人,摘取了成功的果实,而失败的,就如同我一般,沦为阶下囚,一杯鸠酒解决人生。”
“你别说了。”
当年之事,其实芙蕖并非单纯不知,只是她不愿意去探究,不愿意去想象自己的亲人当年会是如何的心狠手辣。
可当年是死局,文袁两家,皇帝舅舅和那位袁太子所面对的局面,本就是不是你生便是我死,根本没有退路。赵晋安不同,他完全不必如此。
“舅舅虽然看重太子,可一样很疼你,器重你。”
“皇家儿郎,哪个没有野心,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赵晋安依然是摇头,但他也没有再解释了。他与芙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管如何解释,恐怕芙蕖都不会真正理解,除非,哪一日芙蕖真正被卷入这宫廷之中,到了那个时候,不用她解释,芙蕖恐怕也能够理解他今日之言了。
赵晋安站了起来,拖着长长的铁链,朝着芙蕖方向走了两步,铁链摩擦过地面,在这寂静的夜里,声音有些刺耳,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有些受不了这声音,所以也便没有再走了。
他只是看着芙蕖,轻声笑道:“我让人转达说相见的是杨清漪,怎么变成你来了?”
芙蕖沉默着,没有回答。
而赵晋安倒是自己理解的笑了笑,点了点头轻声道:“也是,如今成王败寇,我都成了阶下囚了,她自是不会想来见我,免得坏了她自己的名声。”
赵晋安说完这话,又抬头看向了芙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芙蕖,你做什么这么傻,今日一来若是传出去,恐怕你的名声便败了,晋阳姑母怎么没有阻拦你?”
“娘亲让我自己选。”
芙蕖轻声回答,她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身侧,却又突然苦笑着说道,“我原来过来,只是想要解开心中的疑问,想要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我发现,你的理由我理解不了,我的话,你也不会听,恐是白来了一趟。也罢,只当是送你最后一程,也不枉费这些年来你待我的好……”
赵晋安闻言,面上的笑容却是凝滞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复杂的望着芙蕖轻声道:“不,这些年我待你一直都不好,便是你认为好了,那也都是假的,我只是在利用你,我想利用你,获得父皇和皇祖母的重视,想利用你,获得晋阳姑母的支持……”
“我知道。”
芙蕖轻轻出声打断,她平静的阐述了一句,“前些时候,我在避暑山庄的时候,无意间撞见你将那颗明珠送予杨清漪。”
“你知道?”赵晋安面上露出了惊疑之色,片刻之后,他用越发复杂的目光看向了芙蕖,“你知道你今日还来,你怎么这般傻,连杨清漪都对我避之不及,你还来!”
“是,我是傻,明知道你害死了太子哥哥,明知道你害死了皇帝舅舅,甚至,你还派人来害我与兄长,可是看你落到这个地步,我竟然还觉得你可怜!”
芙蕖忍不住红了眼眶,“我永远都搞不懂你们究竟在想什么,权势地位有那么重要的,你们一个个,为了那个位置,宁愿牺牲那么多宝贵的东西去换,甚至你如今连命都要没有了,竟然还没有一点的悔悟!”
“所以我是坏人。”
赵晋安轻笑着自嘲,但他在自嘲过后,看着芙蕖却是轻声道,“芙蕖,你的围场里遇袭的事情,并非我的本意,我没有坏的那么彻底,可能我就是坏的那么彻底,别人告诉我,你和越郎表弟若是出了事,晋阳姑母定然会慌了神,也就无暇顾及到其他之事时,我的确是动了心,也让人对你和越郎表弟去下手了。”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芙蕖只冷笑着。
“是啊,的确是没什么意思了!”
赵晋安喃喃自语,他之前其实是有过遗憾,倘若夏芙蕖和夏越朗二人真的出了事情,晋阳长公主慌了神,再简简单单一发连一发的推动事情的发展,是不是如今他的结果就截然不同了。
可是,如今芙蕖站在他面前了,他却突然发现,心底里其实还是有几分庆幸,幸好芙蕖没有事情。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个时候,竟然会有这般善良的想法。
也可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赵晋安伸手端起了放在桌上油灯一角的一个杯子,视线又重新落在了芙蕖的身上,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这般认真的,用纯粹的目光去打量这个表妹。
芙蕖长得很美,她的容貌完全继承了晋阳长公主的美貌,可她美得很柔和明媚,一点都不像晋阳长公主那般张扬艳丽。如今她站在这阴暗的囚室之中,也将这阴暗的囚室照耀的蓬荜生辉。
或许,她才是最适合那颗明珠之人。
赵晋安苦笑,权势与地位蒙蔽了他的眼睛,更加迷惑了他的心,让他将顽石当成了宝玉,也将明珠当成了鱼眼,也难怪如今,他会败。
倘若再来一次,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胜,但至少,很多的事情他不会去做,也不会落到如今的这个地步。
但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又有什么资格说后悔。
罢了罢了。
赵晋安看着芙蕖,最终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我说这些话,的确是没什么意思,只是日后我不在了,世上只是少了一个坏人,而不是没了坏人,表妹你好好保护自己。”
“不用你好心。”
芙蕖不忍去看赵晋安的模样。她怕自己一个心软,会去原谅了他,若她真的有一丝要原谅他的念头,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太子哥哥、对得起死去的皇上舅舅,对得起如今痛失至亲被留下的所有亲人……
她不想去看赵晋安,只用最冷硬的语气,去回复他的问题。
赵晋安却是看出了她伪装坚强的那份软弱,但他并没有揭破,反而是笑着问了一句话:“今日,谁陪你来的?是新皇——赵晋延?”
“你问这个做什么!”
芙蕖依然没有看他,语气也算不得什么好。
而赵晋安闻言,也只是笑了一下,轻声道:“他倒是成了最后的赢家,现在只怕是忙不迭的想要讨好你吧!”
也是,赵晋延如今不过是坐上了这个位置,但想要真正坐稳这个位置,却绝非易事。
但赵晋安如今却无比的嫉妒赵晋延,他辛辛苦苦,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他更嫉妒赵晋延的却是,他能够清清白白的坐上这个位置。但他却是不信了,赵晋延能够清清白白的坐稳这个位置。
赵晋安将手上拿着的杯中之物慢慢的送到了嘴里,一口饮尽,而后慢慢的拖着枷锁走到了芙蕖的跟前,慢慢说着:“芙蕖,你记住我今日之言,好好的保护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没有任何人,是清白的,包括赵晋延。”
他慢慢的从手上解下了一个玉扳指,不等芙蕖挣扎,便塞进了芙蕖的手中。
“你干什么!”
芙蕖有些惊慌,想要将玉扳指还给赵晋安。赵晋安却是笑着硬是将芙蕖的手紧紧攥成了一个拳头:“你留个念想,就当日后这世上还有个人,能够想一下我。”
“我不要……”
芙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都怔楞住了,因为她看到了赵晋安的嘴角,留下了一抹鲜红的血色。
“二表哥……”
芙蕖颤抖着嘴唇,想要上去扶住几乎是要倒在地上的赵晋安,可她的力气太小,自是扶不住赵晋安这么一个大男人。
她力气不支,也被压得摔倒在了地上,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想要拿出帕子去抹赵晋安脸上染上的血色,可是一方帕子也很快便红了。
“你什么时候喝的……”
芙蕖不想哭,可是她心中情绪翻涌,不仅仅是因为今日赵晋安的死,还有这些时日一来压抑下来的情绪,在这个时候,全部都忍不住一下子踊跃了上来。
她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滴落,温热的泪珠滴在了赵晋安的脸上,赵晋安颤抖着手,摸在自己的脸上,眼里忍不住也有了一些温热。
他肚中疼的如同绞在了一处,但这会儿,他却仿若没有感觉,只是勉强的笑着,他看着芙蕖轻声道:“芙蕖,若是有下辈子,我一定真心诚意的喜欢你,追求你,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并不是做下这些事情,而是当初利用了你……”
赵晋安的话音未落,而抬起想要去摸芙蕖的手,却是瞬时掉落在了身侧。
芙蕖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怔楞住了,她颤抖的伸出了自己的手,放在了赵晋安的鼻息之处,身体猛地颤抖了起来。
赵晋安死了……
方才还在和她好好说话的赵晋安,就这么走了。
芙蕖整个人都呆愣住了,神思在这一刻,恍恍惚惚。
她甚至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根本没过什么时间,至少赵晋安的身体仍然是温热的,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具死尸。
赵晋延走了进来,将大氅重新披在了她的身上,抱着她的肩,护着她轻声安慰:“别怕,别怕,没事。”
芙蕖没有反应,只是目光傻愣的看着躺在地上的赵晋安。
赵晋延的目光也看了赵晋安一眼,不忍的叹了一口气,冲着底下人吩咐收拣,自己则是轻轻拍着芙蕖的肩膀,轻声安抚,带着她离开了此处。
宫城门外,杨铭带着妻女上了马车,直到马车帘子放下,他的眉宇之间,方才跟松了一口气一般,露出了疲色。
临溪公主与杨清漪二人,虽与杨铭一般忙忙碌碌了许久,可是二人眉宇之间却全然是兴奋之色,上了马车后,临溪公主再也憋不住,忍不住与杨铭倾诉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这可是她第一次,狠狠地打了晋阳长公主的脸。
先皇一走,晋阳长公主再也不是那个曾经的晋阳长公主了,日后,有的她苦头吃。
临溪公主越想越兴奋,一向温婉的声音,也微微有些变了形。
杨铭因为疲惫与吵闹,眉头一直皱着,直到听到临溪公主提到在大殿之中发生的时候后,脸色乍然一肃,他看着妻女,厉声质询:“你说,二皇子想见清漪,你没让她去,反而向皇上提议,让夏芙蕖去见二皇子?”
“是……是啊!”
临溪公主隐隐从杨铭语气之中提出了异色,但是她这会儿脑子太过于兴奋,也根本没有多加思索,便开口道:“二皇子都是乱臣贼子了,倘若清漪去见了,还不坏了名声,他自己都要死了,怎么可以拖清漪、拖咱们家下水,这个时候自然撇个干净。而且我告诉你,如今的圣上,对咱们清漪仿佛也有情愫……”
“闭嘴,夏芙蕖究竟有没有去见二皇子?”
杨铭不耐烦听临溪公主这絮絮叨叨,只直接厉声询问了这一句。
临溪公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答道:“我也不知道,皇上让我和清漪提早出来了。你不是说,二皇子根本不会说出什么事情吗,便是让那夏芙蕖去见了又当如何?”
“蠢货!蠢货!”
杨铭看着平时瞧着挺机灵聪明的妻女,这会儿心中只觉一股气,想发都发不出来。
赵晋安这些年来一直得到先皇器重,多年经营,且能够主导此次叛乱,即便是败了,又怎么可能真的就直接变得一无是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