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

  唉!你说这个宋粤娘,分明也还不笨,怎么这脑子就是和旁人不一样呢?她不问周家到底不好在哪儿,反而这么一问,好像他是成心坏她的姻缘一般。也不想想,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萧禹颇有些好心被当驴肝肺的冤枉,若是依着他以前的性子,这会儿就该顶宋粤娘了:‘要不是有问题,也不至于不说你姐姐,就盯着说你’。可惜,他才刚和宋粤娘和好,虽然这小妮子心胸还算宽大,仿佛没把前事放在心上,但这女孩子的心思,谁琢磨得透?要是一句话说错,宋粤娘又翻脸了呢?
  “那的确是两家都有问题嘛。”他按捺下心头的烦躁,也没什么和宋粤娘开玩笑逗趣的兴致了,而是正正经经地说道,“这李文叔不说了,他们李家和我们家来往不多,不了解,就他那个人什么德行,你也看到了。至于周霁,这人也许是枭雄人物,可惜错生在了外戚家里,走不得出将入相的正道,饶是如此,我看他也是安生不了的……这个人,功名心很重!”
  见宋粤娘双眼一闪一闪,似乎并不太相信,他索性也就不等她问了,直接为自己辩解道,“你心里也许觉得,周家要是家风不好,怎么还能出个太后。我也不妨老实和你说,我本人虽小,但听长辈们说起,也就是因为出了太后以后,周家尊荣过甚,这些年来家风才日益败坏。且先不说那些走私回易、强买强卖、侵占民田的事。就说他们家各房,虽然是亲兄弟,但彼此间如仇敌一般,没有一房是不亏空官中,借着新妇嫁妆的名头,给自己攒私房的。周霁这一房,因他母亲当年陪嫁薄了些,便令父亲十分不喜,所以房内多宠……反正,这些事也不能都和你说,他父母辈妻妾争宠,不知闹出了多少笑话和丑事,只是因为周家毕竟还要给太后做脸面,是以全都是动用权势压了下来而已。皇城司那里,也不敢说太后娘家的笑话。”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周霁,他出生以后不久,母亲便彻底失宠,祖父母小时候对他也没什么偏疼,该给的都给了,多的也别想。就是说读书,周家和他年纪相当的几个兄弟,也不是他最为聪慧,学业进益最快。可偏偏到了十多岁时,那几个隔房的兄弟,不是这有毛病,就是那出了问题,居然让他去了国子监读书,在这前后更是得到了太后的欢心……”
  他哼了一声,对自己的判断深具信心。“你要说这都是巧合,我才不信。”
  本来,被宋粤娘那一问,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得劲,就像是被捉住了什么痛脚似的,现在说着说着,倒是自信起来,笃定地道,“若是换了别人,就像是你那颜家的师姐,这些话我也不说,只恭喜她能嫁入周家。但你们家不是最看重门风的么?又明明白白,要‘至诚至性’的君子,这周霁和你,还能是良配?”
  这毕竟是道人是非,而且周霁人就在屋里,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上山小径拐角处,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方才站住不动。宋粤娘认真地聆听着他的说话,俏脸上一片入神,整个人仿佛一幅画一般好看。萧禹本来心情不好,心绪浮动,看到她那静谧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倒是好受了许多,临到要说完时,还有些恋恋不舍,就怕自己一停嘴,宋粤娘便不能维持这赏心悦目的倾听姿态了。
  “唔。”果然,他一说完,宋粤娘的小脸上,顿时掠过了许多思绪,她看了他一眼,唇边忽然浮上了一抹莫测的微笑,让他居然看不透她的心情——这对于素来很懂得察言观色的萧禹来说,可是很少见的现象。“原来是这样……”
  萧禹心里陡然又生出烦恶来,他半开玩笑地说,“我还当你听了这些事,就要掩耳疾走呢。你在西京时候,那么不喜欢余留守,不就是因为他们家姬妾多么?周家的姬妾,可是要比余家多上许多。”
  “但余家不尊重我,周家倒挺尊重我的呀。”宋粤娘眼睛一闪一闪的,“为了给我们家相看,周师兄连国子监都不读了,到宜阳来上学呢。”
  萧禹闷哼一声,心想:“你当他真是看上了你这个人么!周霁这个人,肯定是看上了你们家的势!”
  他这几天心情都很低落,现在脾气上来了,竟也没耐心分辨,又想到宋竹原来就对周霁十分另眼相看,一时间也有些心灰意冷,随口道。“罢了,我反正尽了情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喜欢周师兄,要嫁给他,那也是你自己的事。”
  也不想多看宋竹,转身挥了挥袖子,便要下山回去。
  才走了几步,宋粤娘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倒是埋怨上了。“逗你呢!你这人怎么爱生气啊!”
  她似乎也来了性子,小嘴嘟得高高的,一个接一个地冲萧禹丢着白眼,“我要是和你这样的性子,你说说,我这辈子还能搭理你么?”
  萧禹被她说得无言以对,虽然心里还想:‘你无聊不无聊?这样的事干嘛要拿来逗我?’但他也知道,凡是女人,从他娘算起到他妹妹,多数都是不讲理的。宋竹生得又这么好看,即使不讲理,也刁蛮得颇为可爱,他心里就算有些不快,倒也是被风一吹就散了开去。
  “那我反倒要和你赔不是了?”他说是这么说,但语气绵软,宋竹听了也没生气,只是微微笑了笑,颇有几分狡黠,直接转开了话题,问道,“今儿你一露面,我就觉得你心情不好,怎么了?三十四哥,难道是这一次小考,考得不好么?可我听三哥说,你又比前回进步了不少,已经名列甲等,距离甲上,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一般来说,宜阳书院的小考是不定具体名次的,只是评等,甲上是最好乘机,历来也就只有一二十人能获得这样的评分。萧禹刚来的时候只能得丙下,一年功夫就飞跃到甲等,这进步不可以说是不快。萧禹听到宋竹说起他的成绩时,顾盼自豪,仿佛也为他自豪,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不觉就摇头道,“不是的,是家里的事。”
  宋竹轻轻地‘啊’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萧禹,等着他的下文。
  她私底下素来狡黠娇憨,面上神色都是很灵动的,这会儿却是一反常态,神色柔和温婉,至诚关心,袒露无遗,萧禹看了她几眼,心中也是一暖,暗想道,“怨不得她家里人那么疼她,就连范大表姐都待她十分好。她……原也是十分可爱的。”
  他身世有些特别,自小便是学会‘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尤其是和家事有关的一些烦恼,几乎都是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就是和至亲父母也很少谈起,可不知怎地,今日看到宋粤娘的神色,他自然而然就兴出了信任,并未权衡利弊、思量前后,自然而然地便认定:她肯定不会走漏消息,不会害我的。因此只是略一犹豫,便说道,“是一个我十分亲近的哥哥……他身体一向不好,年前又生病了,这几个月病势越发沉重……”
  这几个月以来,他都牵挂兄长病情,这会儿说起来,心情又更低落,忍不住就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想回去看他,可他让我别回去……在这里好好读书……可我怕、我怕……”
  他和兄长感情一向亲密,说了几句,不知如何,忽然间情绪崩溃,居然眼圈一热,只觉得再要说下去,就忍不住要哭起来了。萧禹连忙收住了不往下说,心底又是发窘,又是难过,一时间倒是无以为继,连调和气氛都做不到了。
  宋竹倒也没说什么,窸窸窣窣在身上掏了一会,给他递了条手帕过来——她的手帕,比不得别家娘子的华丽,并不是轻薄丝滑的绢帕、丝帕,而是一张明显用零碎布条拼接而成的花吉贝布帕子,萧禹看了,又不由破涕为笑,说道,“粤娘,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小娘子,总是要讲究些的,比如这手帕,好歹也用绢帕、罗帕不是?这帕子掏出来,你那些同学心里免不得又要说你了。”
  他说出口才觉得鼻音十分重,掏了掏袖子,又发现自己的手帕估计是忘记带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抽过粤娘的手帕醒了醒鼻子,心里还想:“唔,给我拿来擤鼻子,她不会生气吧?不过,这孩子也是小,都不知道这手帕可不能随便乱送的。”
  “这吉贝布也不便宜呀。”宋竹倒是没生气,反而辩解道,“而且本来花花的,就不必再往上绣花样子了,若是布条拼得好,就这么也蛮好看的。我们同学非但没笑我,这几个月反而都学着做了好几条呢……就是我本来给你擦眼泪的,你倒好,拿来擤鼻涕了。”
  最后几句话,她嘀嘀咕咕的,说得很是不高兴,萧禹听了,又忍不住笑了,和宋竹斗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从来都不哭的,帕子到了我手上,都是擤鼻子,你这么给我,我当然误会了。”
  宋竹冲他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萧禹又不禁笑了几声,方才说道,“大不了,我洗干净了还你。”
  “我不要。”宋竹忙道,“洗干净了也不要!你自己留着用吧——醒过鼻子又还我,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
  萧禹几个月来沉郁的心情,被她一通胡搅蛮缠,倒是消弭了不少,他又和宋竹斗了几句嘴,眼看天色快黑了,也知道自己耽搁许久,已是不该,应该要快回书房去了。但不知为何,却怎么也说不出道别的话语,直到晚霞都红了,方才说道,“那,我下去了,你也快点回去吧。今日先生肯定是要耽搁许久了,你往女学那边走,天晚了,山路不好走。”
  宋竹点了点头,忽然拉着萧禹转了个弯,使他冲着夕阳,站在台阶上对他笑道,“三十四哥,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萧禹奇道,“做什么?”
  一边说,一边依言抬起头来,宋竹居高临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唇边依稀含笑,神色间恍惚流露出一些萧禹无法形容的情绪,倒让他被看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心慌。
  “嗯,好,眼圈儿已经不红了。”那古古怪怪的情绪,在他心里沸腾回转,逐渐让他有些受不了时,宋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旋又扑哧一笑,“一会进去,师兄们也发现不了。不然,还当你在学堂里被谁欺负了,躲起来偷偷地哭鼻子呢。”
  “去去!”萧禹又好气又好笑,冲宋竹甩了甩袖子,回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宋竹,见她犹自得意而捉狭地望着自己,面上笑意盈盈,他也忍不住笑了开来,又同宋竹挥了挥手,方才走下山来,回了书楼。
  宋先生屋子里,果然还挤满了前来求教的学子,萧禹走进屋内时,李文叔就站在门边,见到他进来,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萧师弟,你终于来了。”
  萧禹是何等人物?心中略一转动,已经知道刚才宋竹的言语,彻底得罪了李文叔,此时自己只怕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将来在书院里,少不得要应付他明里暗里的阴谋诡计了。
  不过,李文叔这样的人,也不在萧禹眼中,更何况他原本也没少出招,此时他更是不在乎了,也懒理他的言外之意,大大方方冲李文叔一笑,说道,“在先生这里听讲,还想着我,李师兄真有心了。”
  言罢,也懒得再搭理李文叔,挤到前排收摄心神,认认真真地便听起了宋先生的即兴评讲,只是听了一会,望着宋先生时,忽然不觉又走神暗想,“嗯,粤娘生得更像她爹一些。”
  想到此,不知为何,他唇边竟是浮上了一抹柔和的笑意,这上翘的弧度,仿佛是被谁勾着一样,远超过一般微笑的时间,久久也未曾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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