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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十六 章

  好端端的万寿节, 出了这么一个大岔子, 昌平帝之前兴致有多高昂, 现在就有多沉郁。
  好在御医没多久这折返, 回禀说, 太子妃情况不算太糟糕, 皇嗣保住了, 卧榻一个月左右,便可无碍。
  只要日后小心谨慎,不再出意外的话, 还是能母子均安的。
  这算是大好消息了,昌平帝神色微缓,赐下赏赐于太子妃, 并吩咐太子好生关注。
  高煦站起, 替妻子谢了恩。
  他回身落座,不动声色间, 将大殿上诸人表情尽收眼底。
  诸如首辅王瑞恒等一干保皇党中坚力量, 放下心头大石, 目露欣慰。
  安乐大长公主, 丽妃亦然。
  前者是真关心东宫, 后者则掌洒扫宫道之事务,太子妃在宫道出了意外, 她怕被牵连,如今没造成不可挽回后果, 当然松了口气。
  高煦眸光一转, 最后落在纪皇后脸上,对方面上掠过一丝惊诧不甘,转瞬即逝,但刚好被高煦收与眼底。
  他冷冷挑唇。
  他虽打算暂时低调,以待日后一网打尽,但丽妃与保皇党们,可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王瑞恒随即出列,再次恳求皇帝从速查清此事。
  众目睽睽之下,昌平帝可不能敷衍,他立即颔首称是。不过因为万寿节被搅,他心情阴郁,面上总带了些出来。
  高煦目光闪了闪,站起拱手道:“既然纪氏并无大碍,此事应暂且搁置,今日是父皇万寿,不应为旁事一再延误。”
  不管内心如何想法,他这二十年来,于孝之一道确实做得无可挑剔的。
  昌平帝忌惮皇太子,是因为这个身份及其才干,对于大儿子的孝顺,他历来还是满意的
  尤其方才这话,说到皇帝心坎去了,他确实不愿意寿辰出幺蛾子。
  昌平帝神色松了很多,对闹出幺蛾子的东宫也心平气和了,他捋了捋短须,正要顺势应下。
  只可惜还是被打断了,禁卫军统领已匆匆进殿,利落见了一个礼。
  这正在高煦意料之中,他重返太和殿时,已经收到李统领正赶来的消息了。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方才一句话,仅为抹去东宫在皇帝心中新添的不和谐印象。
  既然李统领已经来了,宫道桐油事件就不得不继续了,昌平帝板着脸,说:“还不速速道来。”
  禁卫军负责彻查现场,李统领是个能干的人,很快便将大致情况摸清楚了。
  抬油的小太监们,撞人的洒扫太监,以及那个有孔洞的大油桶。他还抓紧时间派人去了清宁宫,问清了探路小太监们当时的观察结果。
  林阳见时机合适,就将孔洞边缘冰冷的一事也给透了出去。李统领不是笨人,脑筋一转,立即得出冰块结论。
  这么一来,所有事情都被成功串联起来了,仅剩背后主谋及实际操作者没曝光而已。
  李统领说话丝毫不拖泥带水,句句在重点上,故意撞人的小太监是关键,他已命人押在殿外。
  好歹毒的心思,大殿中群臣哗然,首辅王瑞恒已愤然出列,恳求陛下查个水落石出,并严惩幕后主谋。
  一宗保皇党纷纷附议,宗室中不少人也跟上。
  昌平帝立即大手一挥,命人把那个洒扫小太监带上来,御前亲审。
  那洒扫小太监吓得两股战战,瘫软在地上,不断磕头道:“奴才是无意的,奴才并不知。”
  翻来覆去这两句话,让本来心情不佳的昌平帝更添烦躁,浓眉一蹙,直接喝了一句,“来人,给朕大刑侍候。”
  这等喜庆日子,是不能见血的,所以用的是杖刑。施刑的禁卫军早熟能生巧,甚至练就了不见血便打折人骨头。
  现在虽没到打折骨头的地步,但几杖下去,痛彻心扉,洒扫太监五官扭曲,一脸冷汗,被堵住的嘴“呜呜”闷声痛呼。
  这禁卫军是打人的专家,秉承着速战速决的速度,立即便让洒扫的小太监经受不住要招供。
  堵嘴的帕子被取出,小太监勉强爬起来,“奴才说,奴才都说。”
  这人眼看就要招供了,皇后却一脸镇定,不见半分慌张之色。高煦瞥了一眼,便猜到个七八,他挑了挑眉,冷眼看着。
  果然,那小太监磕了个头,便将这事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了,过程是不差的,只不过最后说到幕后主谋,却顿了顿。
  他垂下眼睑,遮住眸色。
  其实,被安排的这个任务,就有了必死的觉悟,主子事前早已遂了他的某个心愿。方才的狡辩及受刑,不过为了铺垫,为了更凸显此刻供词的真实性。
  小太监猛地抬起头,看向后宫妃嫔席位,惨声高呼道:“丽妃娘娘,奴才支应不住了,望您万万信守诺言。”
  他说话间,直接往旁边某个大臣的桌案扑上去,一头撞在尖尖的案桌一角上面,力道非常之大。
  “轰”一声闷响过后,他脑袋出现一个血窟窿,睁着大大的眼睛倒在案前,死得十分惨烈,把案后那个文官吓得魂不附体。
  这个小太监是有心计的,开始叙说的时候,故意挪动身体,更靠近桌案,而远离了李统领。后者伸手去抓已晚了,让他得了逞。
  万寿节御前见了血,还是死不瞑目那种,昌平帝脸色铁青,虎目圆睁,“刷”一声侧头,死死盯着丽妃。
  大殿上鸦雀无声,众人瞩目的焦点换成丽妃。
  高煦不动声色扫了大殿一眼,也淡淡看了过去。
  据他所知,这位多年得宠,又趁机夺取一部分宫权的妃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能任由皇后泼脏水的。
  这场大戏要进入高潮了。
  果然,惊骇的丽妃 “腾”一声站起,只是没等她喊冤,便听见皇帝阴测测的声音响起,“云氏,你有何话说?”
  丽妃娘家姓云不假,但昌平帝从来不会这般唤她,从前都是“丽妃”或者“爱妃”的。由此可见,现在他的恼怒到了何等程度。
  寿辰出了这么大一个幺蛾子,之后又是死人见血的,皇帝的不豫早转化为愤怒,这怒意早已到达了一个爆发的临界点,一旦找到宣泄点,倾泻的猛烈程度可想而知。
  这个宣泄点,由洒扫小太监以生命为代价,硬生生套在丽妃脑门上。
  这也是皇后计划中的一部分。
  经过多次谋算失败,她谨慎了很多,连事后有可能失败都料想过一遍了。
  多年夫妻,她很了解昌平帝。对方不算英明,但性格却颇为暴躁,一旦怒意盈胸,而触犯他的人分量却不那么足够的情况下,这人下场是很悲剧的。
  丽妃虽得宠多年,但却真没到让昌平帝百般忌惮的份上,他一怒之下,很可能会直接赐下责罚。
  只要责罚只要下了,这是便算了结,事后即便有疑虑,也翻不了案了。
  因为这次皇后确实很谨慎,不但洒扫太监,即便是直接木桶的宫人也会自杀身亡。线索断了,没有证据,偏偏皇帝已经惩罚了“罪魁祸首”,这个黑锅丽妃只能背定了。
  皇后目中闪过一丝讥诮,她的宫权,可不是那么好抢的。
  然而,事情真会这般发展下去吗?
  不一定。
  皇后了解昌平帝,那么得宠近二十年的丽妃就不了解吗?
  当然不可能的。
  她站起之时猛仰首,正对上昌平帝阴沉的脸色,以及皇后幽深的目光,她瞬间明悟,对方是想让她当替罪羔羊。
  这情况很危急,皇帝暴躁易怒,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入冷宫的事不是没有过,她份位高有儿子,不能打入冷宫,但贬位失宠必定是少不了。
  她是受宠多年不假,但并非不可取代。今天若吃了这大亏,即使日后能翻案,份位也回不来了。
  丽妃当机立断,不等皇帝继续说话,立即出列,重重跪于玉阶前,举起右手,肃然朗声道:“我丽妃云氏,当天发誓,这桶油暗算太子妃之事,我若是有一丝一毫涉及,教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死后永无超生之日。”
  她起这个誓非常毒。然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要扭转这个千钧一发的不利局面,非得使用重锤敲打不可。
  丽妃没有证据,洒扫太监临前的指认,昌平帝即将爆发的怒火,也让她没有办法喘息之机。
  一宫妃主,膝下还有皇子,当着满朝文武、勋贵宗室的面下跪发毒誓,实际上是一个极为丢面的行为。已等于撕下自己的脸皮,放在地上踩了。
  然而丽妃却不得不踩,她还得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否则就不是撕下脸皮能解决的了。
  时人敬畏天地,是不会胡乱发誓的,她这个誓言连死后轮回都涉及了,非常有说服力。
  昌平帝面色稍缓,又见丽妃眸光清亮,视线丝毫不回避,心下笃信了几分。他蹙眉,问道:“只是此事,你又有何解释?”
  丽妃心中一定,冷冷一眼扫了脸色微变的皇后,恭敬回道:“启禀陛下,臣妾蒙陛下信重,托以协管宫务数月矣。”
  “只是时间尚短,臣妾愚钝,未能如臂使指。此间诸事,因大约皇后娘娘能知悉一二。”
  丽妃单刀直入,直接点明自己接掌部分宫务不过数月,再含蓄表示,这事儿皇后逃脱不了干系。
  毕竟,坤宁宫才是东宫最大的利益冲突者。
  她是个聪明人,否则就无法紧跟着两位皇后诞下皇子,并顺利养育成人了。要知道,昌平帝后宫美人数不胜数,能脱颖而出,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有时坦言说话,反更能让人信服,毕竟她说的是实话,不是吗?
  有些事经不起理智分析,丽妃凭借毒誓打底,顺利脱身,并将疑点转移到在对方的身上。
  皇后速战速决的谋算落空了,昌平帝憋着一肚子怒火,将视线移到身边凤座上。
  “陛下,丽妃胡言乱语,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
  因为相隔很近,皇后甚至能听见昌平帝粗重许多的呼吸声。她心头一跳,若是不能及时摆脱唯一嫌疑人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丽妃接受部分宫务之后,数次大肆替换人手,若臣妾有动作,如何瞒得过她?”
  皇后心跳急促,好在面上还能保持镇定。只不过,她的话却并没有说服力。
  短短几个月时间,丽妃除非将全部人手更换,否则怎能彻底消除坤宁宫十几年的影响呢?
  在内务府,除却皇帝本人,是没有人能彻底更换一整个部门人手的。
  昌平帝不聪明,但却不是傻子,长于皇宫的他,自然深谙其中关窍。
  他的目光又冷了几分,皇后看得分明,不待对方爆发,立即压根一咬,举起右手,“臣妾当天发誓,这桶油暗算太子妃之事,我若是有一丝一毫涉及,教我被白刃剜心而死,死后永无超生之日。”
  不得已,她也被迫起了一个毒誓。
  皇后与丽妃不同,这事儿真是她做的。她起誓完毕心跳急而乱,手足冰冷,面色发白,好在脂粉甚厚,才掩盖住了。
  时人笃信鬼神,她倒想起个轻点的誓言,可惜情况并不允许。
  事情陷入僵局了,昌平帝一时判断不出谁真谁假,浓眉一拧,面沉如水。
  朝臣不敢再胡乱插言,整个太和殿陷入诡异的寂静。
  这时候,看足好戏的高煦站起,拱手道:“父皇,请听儿臣一言。”
  “既然无法查明,那便来日再议。”他声音一如既往温润,带着关切,“今日是父皇万寿,怎可因外事一再耽搁?”
  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一后一妃当场发毒誓,昌平帝已经大失颜面,偏他还没办法查明真相,被架到台子上下不得。
  高煦很了解自己这位父皇,再继续酝酿下去,他该恼羞郁愤交加,化成耿耿于怀的怒火了。
  昌平帝很爱迁怒,到时候必然会重新注意上东宫。
  有道简在帝心,反过来亦然。哪怕你是受害者,皇帝膈应了就是膈应了,没什么好办法能挽回的。
  高煦此举,意在让妻子避开万寿宴,并找好以后闭门不出的借口。既然目标已经达成,就需要见好即收。
  他没想过就此能打死皇后,查清松堡之役后,更不希望因此打死对方。
  太子一言,再次说到皇帝心坎去了。
  昌平帝神色稍霁,颔首顺势下台,“太子所言甚是,那此事容后再议。”
  他瞥了皇后一眼,始终觉得对方嫌疑大一点。对于搅乱自己万寿之事,他是非常不悦的,于是沉声道:“看来皇后诸事繁杂,丽妃也无法为你分担太多,既然如此,那就再让容妃一同协理吧。”
  昌平帝手段很粗暴,也不等查明什么真相,直接做出处罚,又夺了皇后一部分宫权,割肉割在对方最痛的地方。
  皇后脸色登时青了。
  可惜无人搭理她,乾清宫大总管孙进忠一见此事暂告一段落,忙抹了把汗,扬声唱道:“进献万寿节礼,开始!”
  高煦淡淡掠了皇后一眼,眸底闪过一抹讥诮,转瞬即逝,无人能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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