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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十六 章

  纪婉青火速上了轿舆, 这么短短一段距离, 已经让她上下牙关咯咯轻响。
  上了轿, 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贴身宫人立即伺候她脱下衣裳, 里衣里裤能拧出水, 再上一层的小夹袄也被汗水濡湿透了。
  纪婉青一边换下湿衣, 穿上外面的宫裙,一边让梨花也赶紧脱了。她有些庆幸,日常请安没带乳母出来, 否则何嬷嬷这把年纪,也不知受不受得住折腾。
  宫人赶紧把熏笼火盆挑旺,纪婉青抱紧手炉子, 只是这似乎并无多大作用, 她似乎感觉不到暖意。
  好不容易回到清宁宫,她赶紧命人打来热水, 沐浴一番, 再灌下一碗酽酽的姜汤, 这才感觉好了些。
  只不过, 此刻她已经有些头晕之感。
  随意用了点午膳, 纪婉青上床卷被就睡,这午觉一睡就是差不多一个时辰, 最后在何嬷嬷担忧的眼神中睁眸。
  她头痛得很,昏沉沉的, 身躯沉重, 十分疲乏。
  这是病了。
  纪婉青苦笑,早上她就有预感,如今果然不错。
  “娘娘,请个太医瞧一瞧吧?这般更稳妥些。”何嬷嬷小心搀扶起主子,伺候她喝了点温水。
  “不了,嬷嬷。”纪婉青摇了摇头,“陈嬷嬷几个不是看过了,说并无大碍么?”
  她这是新婚,嫁的还是当朝皇太子,若一进门就请太医,容易落下个相冲不合之类的把柄。这也是陈嬷嬷的顾虑,见主子情况还好,就等她醒来请示了再说。
  好在世家贵女,陪嫁都有懂药理的妇人,一来调养身子,二来防止一些腌臜手段。
  这些陪嫁更擅长调理妇人孩童的身体,不过一般小症状也是能看的。何嬷嬷早让她们来过了,说主子身体底子扎实,这病不重,服了药养一养就好了。
  陪嫁里面就有制好的成药,既然不请太医,何嬷嬷便取了一丸来,扶起主子,伺候她服下。
  这药丸子好大一颗,味儿也难闻得很,纪婉青秀眉紧蹙,合水硬咽了几次,方才勉强吞了下去。
  她吞咽不易,何嬷嬷看着心疼得不行,又急又气之下,咬牙压低声音道:“这皇后娘娘是国母,怎能,怎能使这些下三滥手段对付后辈?”
  其实,越是光鲜亮丽的地方,阴暗就越多,主仆二人都懂。何嬷嬷愤愤半响,又一面愁容,“娘娘,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最好当然高煦松口了,何嬷嬷压低声音道:“殿下待娘娘颇为不错,不若与殿下商量一番?”
  纪婉青想了想,“先等一等吧。”
  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也是最被动一个法子,纪婉青并不希望这样,她欲自己先想一想,看能否想出法子再说。
  不过她此刻身体不爽,也没心思劳神,只问了梨花几句。听何嬷嬷说那丫头身体好得很,泡了热水灌了姜汤,睡一觉发了汗,也不见发热不适。
  果然是她这辈子娇生惯养,即便自小刻意走动,身体素质远超诸多千金闺秀,也还是不够的。
  纪婉青稍稍放心,倒头就睡。
  这药还是很有效果的,纪婉青睡梦中发了汗,何嬷嬷伺候着擦身换了寝衣,她身子轻快了不少,一直微蹙的秀眉松了开来。
  她再次清醒,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窗棂子上仅余一点微光,屋角的十二连盏烛台架子已经燃起来了。
  纪婉青有些迷蒙,缓了半响才睁开眼帘,昏黄烛光让她眯了眯眼,只不过 ,她的注意力立即被床沿坐着的人吸引住了。
  高煦坐在她的床畔,背光看不大清楚表情,不过,他眸光复杂难言。
  纪婉青突兀睁眼,他瞬间回神,方才神色一闪而逝,再也不见。
  “殿下?”
  纪婉青眨了眨眼,她嗓子眼有点干,不禁抬手抚了抚。
  “嗯”,高煦低声应着,一边探手向床榻旁的小方几,提起暖笼里的白瓷小壶,倒了一杯温水。
  他换了个位置,将她扶起来靠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将茶盅递到她的唇边。
  高煦目光落在她的樱唇上,两片花朵般娇嫩的唇瓣失了嫣红,淡淡的看着颇为虚弱。她病了,脸色苍白,神色黯然。
  她自来是活力四射的,他何曾见过她这副无力的模样。
  “殿下真好。”被皇太子伺候着喝了水,他动作轻柔,她微笑看了他一眼。
  高煦放下茶盅,拂开沾在她小脸上的发丝,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掖了掖锦被。
  “真觉得孤好么?”
  纪婉青陪嫁有不少人跟去了,高煦已经知悉了上午的事,他眸光很复杂,“为何不敷衍一下她?”明明她随意说两句,就不必受罪。
  “我不愿意。”
  纪婉青立即接话,她抬眸看着他,认真地说:“殿下,青儿不愿意。”
  “为何?”他声音有些低哑,其实二人心知肚明,他明知故问了。
  “殿下待我好,我知道;殿下的难处,我也知道。”
  纪婉青挣扎坐起,凝视着他,声音轻柔起来,水眸带上一丝缠绵情丝,“我很珍惜殿下的疼爱,我要与殿下携手白头。我不希望殿下心生隔阂,与我生分。”
  她很认真,目光很坚定,人虽病弱,但话语掷地有声。高煦阅人多矣,一眼便分清其中真伪。
  他心弦被轻轻拨动。
  纪婉青上午之举,坚定向高煦表明了她的决心,不得不说,这令二人的信任迈进了一大步。
  此刻的表白,让这份信任重重落地。这一刻,他心潮起伏,相视半响,他展臂将她搂在怀里,“孤知道,孤不会与你生分。”
  “我上午只是受了一点小罪。”她不忘安慰他,将小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声音轻快了来,“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殿下跟从前一样,一点儿也不信任我。”
  “并不会。”高煦抚了抚她的背,声音很低很轻柔,“孤已召了太医,你先在屋里养几天病,他日再……。”
  他略略思索,最终决定让纪婉青随意描叙一番,先敷衍着皇后。毕竟,边城郑家的事才刚有些眉目,为策万全,还需避免在皇后遭遇大打击时刺激她,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高煦主动松口,纪婉青其实是很高兴的,这代表二人迈进了一大步。只不过,她却掩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继续说。
  “殿下,先让婉青试一试。”
  其实这并非是敷衍两句的问题,而是上位者的原则问题,她尚未建功,就先泄露的太子言行,这其实是很不妥的。
  她不想凭借着他妻子的身份,而轻易破坏他的原则,现在虽难,还远没到那个时候。
  “我希望即便要透露殿下言行,也是在建了功劳的情况下。”这泄露,必须是建立在要获取更大利益的情况下。
  纪婉青其实是越挫越勇型,她并不愿意靠夫君心疼松口,就轻易渡过难关,这并非她的初衷。
  从前她有过诸般不易,但也有惊无险过来了,这回未必不可以。
  这一刻,纪婉青美眸迸射处异样火花,炫丽而夺目,她自信而坚毅,吸引了高煦全部目光,他击节赞叹,“好!”
  “只不过,若实在不行,你莫要倔强。”她这样的态度,其实很巩固二人感情,口子一松,后面的就容易太多。
  “嗯”,纪婉青又回复了往日爱撒娇的小模样,她搂着高煦的腰,侧脸蹭了蹭他的颈窝,“那是当然。”
  “殿下,你召了太医么?”
  她突然想起一事,有些担忧,“我们大婚不足一月,现在召太医,怕是不大好。”
  “我陪嫁的药丸子也是很好的,服了就爽快了,其实不必召太医的。”这是实话,现在纪婉青虽面色苍白,但其实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
  “你放心,这太医是孤的人。”太子身体“虚弱”,天儿太冷,正要多请几次平安脉,召过来一起诊治了便是。
  纪婉青放了心,她陪嫁里特地放了不少常用药物,普通风寒小症,自己按方子捡了药即可。
  来清宁宫的太医,正是多年负责调养太子“虚弱”身体的刘太医。这老头很识相,这季节正是风寒多发季节,他早捡了药偷偷带上,诊了脉顺势取出来,连开方子也免了。
  高煦打发了刘太医后,对纪婉青说:“孤这几日染了小风寒,你正好有借口留下来,说是照顾,先不必去坤宁宫了。”
  染了小风寒的太子神采奕奕,给纪婉青找了一个缓冲台阶,末了,他又道:“不过皇后这几日,应该并无闲暇搭理你。”
  梁振轩一案严重性披露后,坤宁宫上下,肯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行所谓驯服之事。
  *
  “娘娘,先服了药罢。”何嬷嬷用手碰了碰药碗壁,觉得温度已正好合适,便再次把汤药端了过来。
  太子与主子感情迈进了一大步,连难题也有了解决方法,她现在已不复下午时的忧虑,眉心舒展,神色和缓。
  “娘娘其实不该倔强,方才应了殿下便是。”何嬷嬷了解自家姑娘性子,也知道主子的坚持其实是对的,但想起纪婉青受的罪,不免又絮叨开了。
  纪婉青含糊应和几句,接过不怎么热的药碗,屏住呼吸,一仰而尽。
  放下药碗后,她忙不迭漱了口,又含了一颗蜜饯,方缓了一口气。
  服了药后,纪婉青没有躺下来,而是斜靠在杏黄色鹤穿牡丹纹大引枕上,凝神沉思。
  病已经好了不少,下午睡多了现在也不想再睡,刚好高煦有要事去了前面大书房,她正好想一想对策。
  能跟高煦感情更进一步固然好,但就这般屈服在皇后跟前,依靠太子松手渡过这一关,并非她的本意。
  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
  说到底,纪婉青是打心底不愿意,成为一个仅凭夫君存活的女子。
  有没有选择,跟依不依靠,根本就是两码事。
  那这事可有合适的解决方法呢?
  硬碰硬显然不行。皇后掌管宫务,整个后宫都握在手里,她是儿媳妇,少不得要与那边往来的,撕破脸只能逞一时快意,后患将无穷无尽。
  在昌平帝需要纪皇后母子制衡东宫之时,坤宁宫无论如何也会屹立不倒的。
  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谋略都是纸老虎,诸如闹大之类的手法,即便没有纪婉湘那边的顾忌,也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若硬要施展开来,恐怕只能落得一个下场,那就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用排除法仔细过了一遍后,纪婉青认为,自己只能继续往阳奉阴违这条路上使力。
  事情再次兜回原点。
  只是她不甘心就这样就范,不甘心处于被动的位置上,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纪婉青秀眉微蹙,凝神思索。这般想着想着,夜色深了,她有些饿,晚膳时就吃了一碗粥,早消化完了。
  何嬷嬷命人去取些好克化的吃食来,丫鬟领命而去,端了一个填漆托盘回来,上面有一碗热腾腾的清汤小面。
  清宁宫小厨房手艺很不错,食物扑鼻香气吸引了纪婉青,她转眸看过去。
  不想,这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烛台架子上的如椽巨烛刚剪过烛心不久,此刻却突然“噼啪”一声,其中一支爆了一下。
  这火花爆得突兀,又十分之大,刚好端面的丫鬟走到旁边,火星子猛迸到她的眼皮子上。
  丫鬟一惊,手上一个颤抖,填漆托盘一歪,那碗汤面便往旁边的宝座式镜台上倾斜而去。
  她抢救不及,整碗面都倒在妆台上了,汤汤水水以及面条,一股脑糊在铜镜、首饰匣子上面,那水滴滴答答,还顺着缝隙,流入第一层木屉中。
  丫鬟闯了大祸,惊慌失措跪下请罪。
  “无事,起来罢。”
  这是意外,纪婉青并非苛刻的主子,也不怪罪,只命丫鬟下去梳洗一番,再处理处理手上的烫红。
  丫鬟下去了,她没急着让人整理这片狼藉,反倒第一时间吩咐:“嬷嬷,你把下面那箱子先取过来。”
  镜台下面第一层木屉,放着一个黄杨木小箱子,里面父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
  纪婉青很珍惜,第一时间惦记着它。何嬷嬷清楚,赶紧过去把小箱子取出来,捧到床沿放着。
  她仔细端详一遍,见箱子没有被汤水弄污,这才放了心。
  既然已经取出来了,纪婉青触景伤情,不免又打开箱子,回忆亡父亡母一番。
  黄杨木小箱里共有两个扁长匣子,雕纹简单,很是古朴。一个装了一支半新不旧的银簪子,一个装了一部八成新的兵书。
  这是母亲亲手交给她的,庄氏临终前,握着大女儿的手,反复告诉她,这两样都是她的父亲留给她的,让她好生收妥。
  银簪子?父亲?
  纪婉青正轻轻抚摸银簪子的动作一滞,眸光陡然一凝。
  这不对,她父亲怎会特地留一只半旧的银簪子给她?母亲还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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