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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6 章

  神思浮动中, 忽地察觉有人接近, 赵黼微微睁开双眸, 却见是灵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手中端着一个托盘, 里有一盏新熬好的药汁。
  灵雨原本看赵黼闭眸假寐, 正犹豫不敢上前, 见状才走过来,跪地奉上。
  赵黼接了过来,慢慢喝了。
  灵雨打量他脸色, 小声道:“方才王妃派了人来找世子,听说世子出去了,叫各处找呢……”
  赵黼道:“知道了。”面无表情地将药汁一口喝光, 又抬手抹去嘴角一星残痕。
  灵雨见他如此, 不敢再多说,收拾了药碗要走。
  赵黼忽然道:“且站住。”
  灵雨忙停住步子, 回头听使唤。
  不料赵黼却并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灵雨等了半晌, 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 却见世子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却仿佛……
  灵雨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却又不敢乱动。
  赵黼察觉她的不安,方眨了眨眼, 淡淡道:“罢了, 你下去吧。”刹那间,神情已经恢复先前的平淡冷漠。
  灵雨略松了口气,又行了礼,方慢慢地退了出去。
  灵雨出了外间,正赶上王妃那边又派人来问,灵雨悄声道:“世子才回来,刚送了药进去吃了,王妃如何催的这样紧,可有什么事?”
  那来人见左右无人,含笑道:“姐姐既然问了,我便不瞒着,果然是有要紧事,是齐州知府家里派了人来。”
  灵雨道:“知府家里派人,如何叫世子呢?”
  来人道:“是知府夫人派的人,姐姐这也想不懂么?本来王妃想叫那两个女人过来瞧咱们世子一眼的,又担心世子的脾气、怕不喜有人擅自来扰……所以想叫世子过去呢。”
  灵雨一听,果然明白了。原来近来王妃十分尽心地替赵黼物色“世子妃”,只挑那出身清白、品貌俱佳的,想必这齐州知府家的姑娘很入王妃的眼了。
  灵雨想到方才赵黼的眼神,便道:“既然如此,我进去说一声儿。”
  当下便又进房内来,谁知却见赵黼已经睡下,灵雨甚是为难,却终究不敢出声,依旧悄悄退了出来,对来人道:“世子吃了药,才睡下,不敢打扰,妹妹回去同王妃说知可好?”
  来人听了,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了数日,忽然齐州知府下了请帖儿,请晏王世子跟斥候教官张振过府饮宴。
  赵黼本懒怠动,晏王妃叫了去,同他细说了半晌,赵黼便答应了。
  这一日,便带了些亲随,同张振等一块儿来至齐州。
  赵黼上回驾临齐州,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齐州大营里的人如今听见赵黼的名字,就如同听见煞星降临一般,又敬又畏,然而这一次本州知府相请,又生怕得罪,都不敢不来。
  楚知府跟众将官在府门口亲自迎接,赵黼也带笑寒暄,竟有几分随和,不似昔日般冷峻肃然。
  只是……虽然已经开春,地气渐暖,云州随冷,人人却也只着薄棉衣便使得,可赵黼今日竟穿的格外厚重,狐裘大氅,狐皮帽子,竟是全套大毛儿的。
  在一干人等之中,毛茸茸堆澎澎地显得格外醒目。
  楚知府见他是这般打扮,心里虽然有些诧异,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生接了入内。
  在堂上稍微寒暄片刻后,便备好了酒席,楚知府亲自作陪,这一桌儿上除了赵黼跟张振,另还有齐州通判、监军王焕之,跟兵营将官等数名要人。
  起初众人因忌惮赵黼,还有些拘束,然而见赵黼言语随意,挥洒自如,并不是传说中的天煞魔星似的难以相与,才都慢慢地放松下来。
  不觉酒过三巡,不管是谁劝酒,赵黼竟来者不拒,楚知府见他这样赏脸,自然大喜……只有张振在旁看着,心里觉着古怪。
  楚知府因见他吃酒也不脱毛衣裳,便斗胆道:“世子要不要更衣?”
  赵黼挥挥手,有些醉醺醺地,道:“不了,上回因伤的厉害,太医叮嘱,不能再受了寒气,若是稍不留神寒意入骨,只怕命不长久。”
  众人听闻,各自惊疑。楚知府更是吓了一跳,那探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忙举起酒杯道:“只怕是危言耸听,世子正当青年,这话不过是叮嘱世子,让保重贵体罢了。”
  赵黼举起杯儿跟他一碰,笑道:“知府大人跟我所想的一样,太医还说不许我吃酒呢,说怕是酒气跟体内的病寒毒气相激……会死的更快之类,我且不理,横竖只今朝有酒今朝醉。”说着,便举起手来,将一杯满满饮了。
  楚知府的嘴巴一发张大,手中端着的酒再也送不出去。
  赵黼吃完之后,却猛地咳嗽了起来,身上的狐裘大氅、头顶帽子均随着抖动不休,看着就如同一只狐狸在垂死挣扎般,十分触目惊心。
  张振在旁,原本还只是斜斜眼睛看着,见赵黼剧烈咳起来,才忙过来扶着,道:“世子如何竟又发作了?”
  赵黼手拢着嘴,竟无法回答。
  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所措,楚知府道:“叫、叫传大夫?”
  “不用……”赵黼硬生生憋出一句似的,身子又抖了两下,终于手颤巍巍抬起,却见掌心里一团鲜血。
  刹那间满桌众人都惊呼起来,楚知府大叫:“世子如何吐血了!”
  张振的眼睛几乎都飞了出去,却又反应过来,忙握着赵黼手臂,正色道:“自从去年跟辽军苦战,伤了根本,本不想来,只不过怕耽了各位跟知府大人的美意,故而挣扎着来了,或许是因为长途跋涉,一时又压不住旧疾了。”
  此刻雷扬也抢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了赵黼。
  赵黼吁吁喘了几口,才道:“无妨,不至于即刻就死了。只是搅了大家的兴致,过意不去……就等改日身子好妥当了,再来跟众位、咳……痛饮。”
  众人在厅内说话的当儿,偏厅的屏风之后,几道人影影影绰绰,停了片刻,便都悄悄地退入内堂。
  原来竟正是知府夫人,带着爱女,先前偷偷地来打量赵黼其人。
  自从晏王妃透露了几许意思之后,楚知府自然是求之不得,恨不得立刻事成。
  怎奈知府夫人跟小姐两个,因听说赵黼在齐州大营的所作所为,心想那必然是个魔神似的可怖人物,如何能嫁?
  上回派了几个女人去晏王府,本就想趁机看一眼……谁知道偏偏没见着。知府夫人自然更是狐疑了:若是好的,如何只管藏着掖着?
  这楚知府是见过赵黼的,赵黼此人,除了脾性不大妥当之外,若论外表,自然是一等风流俊雅人物,又因皇室出身,天生清贵之气,若不是他生性“好杀”,偶尔“性情暴戾”,可谓是不折不扣的难得金龟婿。
  因此听了夫人所说的种种担忧,楚知府便索性请赵黼过府,让夫人跟爱女在屏风后看上一眼,心想若她们一看赵黼的样貌,自然爱都来不及,那些妇人之见,自然就不翼而飞了。
  谁知道人是请来了,却成了这样一个局面。
  那知府夫人跟楚小姐,因见赵黼在这样天儿还穿的如此厚重,且身子又如此不济,身子不好且罢了,还如此不知保养,竟一味地死灌酒,可见是个没节制的人。
  只是样貌着实是好的……倒是让人有些无法舍手,正在两难斟酌,竟见赵黼咳至呕血!
  先前那场大战边界三州自然都知道,如今一年过去了,世子的身子竟仍没调养妥当,还是这个苟延残喘的样式……可见不是个福多命长的,就算天生出身显贵,若是个短命鬼,却也无法。
  因此夫人跟小姐十分丧气,一边儿往回走,夫人一边儿念叨:“真真可惜了,这晏王世子,明明那样没挑拣的一个好样貌,偏是个痨病鬼似的。”
  小姐叹道:“看他的言谈举止,倒是不像先前传说里那样凶神恶煞似的,可见传言不准。”
  夫人道:“不似传言又怎么样,倒是宁肯他像传言一样,毕竟还有个身子在,脾性之类的,或许会慢慢改变,若是连人都没有了,又是王府……难道年纪轻轻让你守寡不成?”
  正说到这儿,忽然似听见一声异响,似是人叫了声儿。
  两人面面相觑,回头又看跟随的丫鬟等,只以为是谁人不留神弄出响动,倒也罢了。
  小姐听了母亲的话,微微点头,忽然悄声道:“只不知扶着世子的那是什么人?”
  知府夫人道:“你说那个看着十分精干的军官?他倒是不错……回头我问问你父亲就知道了。”
  小姐脸上一红,两人方进了内宅去了。
  谁知路上说话,草里有人。
  就在两人交谈之时,就在隔廊墙的景窗之后,有个人便欲冲出来,却给另一人死死拉住。
  先前那个,满脸恼怒之色,竟是张可繁,后面按着她的人,却是蒋勋,正低低在耳畔说道:“这儿是知府府里,繁弟你别造次,若惹了事出来,世子是要担干系的。”
  今儿因赵黼和张振都来赴宴,可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当下便缠着张振要带着,张振也不放心留她在云州,生怕跟蒋勋瞎闹,便索性带了他们一块儿前来。
  这些低阶将官自在偏厅用酒,只是可繁不耐烦吃酒,便拉了蒋勋出来在府邸里乱逛,不料竟偏听见这一番话。
  张可繁素来对赵黼敬爱若天人,如今听这两名内宅夫人说什么“痨病鬼”又说什么“凶神恶煞”等话,已经十分刺心。
  继而听到夫人说小姐“守寡”,更加愤恨,便忍不住嚷道:“尚且轮不到你呢……”一句话没说完,便给蒋勋捂住了嘴。
  可繁又听那夫人跟小姐竟舍弃赵黼,盯上自家哥哥,心里更是不悦了,虽不能出声,却早就白眼乱翻,嘴唇掀动。
  蒋勋察觉她的唇在掌心里蠕蠕而动,感觉甚是异样,原本还心无旁骛,又见她做出种种鬼脸之态,可在他眼中,丝毫不觉丑陋,反甚是可爱似的,心头竟然一动!
  此刻那两人已经去的远了,张可繁用力将蒋勋推了一把,蒋勋方醒悟过来,忙红了脸撤手。
  张可繁兀自怨念,啐道:“呸,什么货色,也敢觊觎我世子哥哥,就算是论先来后到,也是我第一个!”说着,又翻白眼。
  蒋勋呆呆地看着她,问道:“繁弟,你说什么……先来后到,第一个?”
  张可繁自知失言,忙道:“蒋大哥,我不过是觉着他们对世子十分失礼,我想……第一个过去打她们。”
  蒋勋狐疑看她,可繁生怕他看出破绽,便拉着手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去吧。”她的手儿竟甚是绵软,蒋勋低头看了看,忽然没来由地红了脸。
  两人才回前厅,就得知赵黼要打道回府了,当下忙也都跟着出来,可繁鬼鬼祟祟地跑到赵黼的车驾旁边儿,叫了两声。
  张振探出头来,向她使了个眼色,道:“你还不回去,在这儿做什么?”
  可繁眼巴巴问道:“是怎么了,为何忽然要走?”
  张振含糊道:“有要紧事……”因周围都是些军士,放可繁这样一个女孩儿在其中,于张振看来,就如狼群里放了只无邪小羊羔似的。
  相比较而言,蒋勋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当下便板着脸对蒋勋道:“好生看着她,回云州再说。”
  蒋勋却痛痛快快答应了,拉着可繁,自回队列之中。
  张振将床帘放下,回头看时,却见赵黼斜斜地歪在车内毛毯上,头上帽子,身上大氅早已经脱了下来,一边儿又胡乱去撕领口,嘴里骂骂咧咧,道:“差点没把老子闷晕了过去。”
  张振见他原形毕露,几乎笑出声来:“这可不是你自找的?自古以来只听说过苦肉计,没听说过焐汗计。”说到这里,凑近看了眼:“只是佩服世子,穿这样厚重,自始至终,一滴汗也不曾出,又唱作俱佳,才得把那一桌子狐狸蒙过去呢。”
  赵黼斜躺着,闻言随意伸腿,便轻轻地踢了张振一下:“你说本世子脸皮厚么?你倒也是机灵,知道我的用意。”
  张振叹了口气:“只是我想不通,世子如何竟要如此,你见过繁儿,不喜她的性子也就罢了,这齐州知府的小姐,你见都没见过,难道就知道不喜欢了?”
  赵黼不答,只懒洋洋地摇动手中的毛帽子,道:“你若喜欢你拿了去,楚知府一定求之不得。”
  张振笑着摇头:“既然做出来了,世子不妨好生想想,回去该怎么跟王妃交代,何况躲过了这次,难道下次也要再想什么法儿?”
  两人说到这儿,赵黼笑笑,轻声道:“不妨事,顶多骂一顿,也是舍不得狠骂的……至于下次?没有下次了。”
  张振不解,赵黼沉默片刻,忽然道:“孟惊鸿一行半月后要启程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张振眉峰一动,赵黼盯着他:“大概你也听说了,朝廷有意剿除江夏口的水匪之患,要调兵往钱塘操练。”
  张振有所领悟,方道:“世子可有什么打算?”
  赵黼道:“我已经写了折子请命,派人加急递送京城了。”
  张振越发震动,对上赵黼的目光,忽然说:“世子问我有何打算,莫非是想……”
  赵黼一笑:“你是我从兵部借来的,也多蒙你费心,替我训了那十三个顶用的好手斥候,可对我而言,天底下却只有一个张教头。那才是求之不得的斥候之王。”
  赵黼从未说过这样“正经”的话,张振竟觉有些心潮澎湃,盯着赵黼幽深双眸,此刻莫名竟想:“怪不得可繁见了他一次就喜欢上了,原来……”
  赵黼又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妹子,或许想护送她回京……嗯,你不妨再想一想,回头给我答复就是了。”
  因辽军多半都在冬天行动,开春之后草木茂盛,他们通常只做小股攻击。
  又因先前那一场决战,大挫了辽军锐气,再加上云州军士气日益高涨,齐州宜州也都整肃军容,威慑之力更胜从前。
  辽人不敢直撄其锋,竟前所未有地安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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