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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0 章

  新年过后, 衙门里发生了一件事, 原本的典史程先生因年老多病, 向衙门递了辞呈, 同时也向白清辉递交了一份荐举信。
  程典史亲自来了衙门一趟, 面见白清辉。
  两人在书房中谈了良久, 后来云鬟才知道, 程典史亲自向白清辉荐举她为新任典史,并且请白清辉同他一起向刑部推举。
  典史一职所选,本有数个渠道, 有从出色贡生里选择录用的,也有从县衙杂职做起、格外出色而担当的,也有本地乡绅等联名推举的。
  当初程典史便是因在县衙当书吏, 才被提拔到此一职上。
  对县级的典史等不入流的职位, 只需要有衙门官员举荐信做保,备本人履历, 竟吏部审核批示之后, 便可尘埃落定。
  倘若不是因为知道云鬟的真实身份, 只怕白清辉早就毫无犹豫地即刻跟程典史联名了。
  只因他深明其中内情, 故而有一宗顾虑, 竟不能答应。
  谁知程典史见他犹豫,竟着急起来, 便道:“谢小史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少年后生,聪慧机敏、善于断案不说, 且天生心地清明, 绝不是那等奸邪见私之人,若是有他担当本地典史,乃是我城的一大幸事,百姓一大幸事,大人何故还犹豫?以他之能,若只留在我县内,已经是极屈才的了。”
  程典史因年高,脾气向来是极好的,更不曾跟人着急过,此次因误会了白清辉不想用云鬟,竟忍耐不得,缠着白清辉坐了一个时辰。
  等云鬟得知此事的时候,吏部的批文已经下来了。
  程典史兴高采烈,亲自将吏部的任命文书送到云鬟手上,笑道:“我终究做成了一件儿最想做的事儿,也算是心愿圆满了。”
  而云鬟看着那朝廷的正式名册书,耳畔“嗡”地一声,目光发直。
  她原本在县衙当差,实则是因为先前被徐沉舟所要挟,不得不而已……或许内心里也是想做一点儿事的。
  可当时不过是个闲散的文吏,来去进退自如,并不在朝廷入册,也非正式官员。
  但是现在……又是怎么样?她竟然不知不觉中成了朝廷的正式命官?
  程典史见她脸色似有些惊慌,因知道她素来的为人是平和低调的,这差事落在别人身上,自然都会喜欢,可对她只怕不一样。
  程典史便忖度道:“你心里莫非不愿意么?可知我便是担心你如此?之所以瞒着你跟知县大人行事,就是想让你无从拒绝。”
  云鬟越发怔忪,程典史叹了声,道:“凤哥儿,可知我曾跟县令大人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少年?你若不进公门,才是暴殄天物。”
  云鬟惊问:“此事……知县大人也知道?”
  程典史点头道:“若不是知县大人跟我一块儿推举,吏部又怎会如此顺利便批示了呢?”
  云鬟的心怦然乱跳,程典史道:“我是要退了的,可有你当本县推官,我退也退得安心痛快,因为知道你必然比所有人更出色,将来或许……”
  程典史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如此清雅不俗的相貌气质,却偏偏又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或许……将来她的天地,并不仅仅只限于这一方小城而已。
  程典史笑道:“好了,不管你是怨也好,是喜也罢,你毕竟还年轻……而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我心里知道,我所做的,是这辈子所做中,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抬手在云鬟肩头轻轻拍了拍,道:“以后若得闲,还去找我说话,可使得?”
  云鬟忙敛了心神,躬身行礼道:“这是自然了,典史慢走。”
  程典史笑了两声,点点头,才自去了。
  程典史去后,云鬟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任命册,忙转身去寻白清辉。
  此刻白清辉正跟县丞商议事情,见云鬟匆匆而来,便停了口,云鬟本想等他们说完,便站在门口,只行了一礼。
  白清辉打量她一会儿,便同县丞低语两句,县丞因起身告退,临出门时候,便笑对云鬟道:“恭喜小谢荣升本县典史,可喜可贺。”
  云鬟一僵,不想他竟也知道了……或许这会儿已经满县衙的人都知情了,只得按捺还礼。
  县丞去后,云鬟拿了任命册子进内,见无人,便开门见山问道:“大人,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程典史竟说是大人你写了……”
  白清辉早知道她的来意,看了一眼那命册,静静回答:“是,的确是我亲笔写了举荐书。”
  云鬟咽了口气:“大人……”
  云鬟不知白清辉到底是怎么了,他是最清楚她底细的人,虽然她假死逃生,改头换面,一切都天/衣无缝,但毕竟有最致命一点儿,——她不是男子。
  县衙的差事,若是当个消遣做来,也还使得,如今真成了朝廷命官,虽是个没品级的,倘若将来有些差错……那、恐怕就已经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了。
  白清辉见她眼中透出忧急之意,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淡淡道:“你放心,不会有事。”
  云鬟哪里能放心的了,摇头道:“大人,你何苦这样做。”
  白清辉道:“我原本也是顾虑重重,并不愿意答应程典史,只是他……有一句话触动了我。”
  云鬟抬头,白清辉道:“当时他误以为我不肯用你,便说……以你的品性才干,若不能入公门,不能为民请命,便是暴殄天物,你若当差,才是本地之幸,百姓之幸,也是……朝廷之幸。”
  他停了停,又道:“你可还记得那桃花伞的案子里,我们夜探张府,张小左说的那一番话?他说……若我早来本地就好了。”
  云鬟自然记得,只不懂他为何此刻提起。
  白清辉道:“当时我说,人性善恶,不是由官员决定的。然而若是一个好官,却是能判定善恶,分明黑白。于这滔滔浊世之中,劈破一段清流。”
  云鬟一怔,心里仿佛堵了些什么似的。
  半晌,声音里透出些艰涩,云鬟道:“可是大人,你明明知道,我……不行的。”
  白清辉问道:“你是因过去的身份觉着不成,还是因为你……是身为女子而不成?”
  云鬟转开头去:“若是两者都有呢?”
  白清辉道:“你如何不问问自己,你究竟喜不喜欢如今这样,——以你谢凤之名,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无惧无忧,只随心如愿行事?”
  云鬟听了这句,双眸慢慢睁大,向来安静无波的人,眼眶却慢慢发红,眼底似有水光隐隐。
  ——以我谢凤之名,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无惧无忧,只随心如愿行事。
  ——判定善恶,分明黑白,于这滔滔浊世中,劈破一段清流。
  云鬟竟无法回答,只是望着白清辉的双眼,他的脸在眼前,从清晰转而模糊,却又慢慢清晰。
  云鬟闭了闭双眼,轻声问道:“大人,我……可以这样么?”
  白清辉点头:“你可以。其实不管是崔云鬟亦或者谢凤,我都知道、也相信你可以。”
  他只回答了这一句话。
  ——很轻,却重若千钧;很简单,却意味深长。
  心底眼前,仿佛有许多旧日的影子,杂乱无章地浮现上来,却又纷纷忙忙地退了下去,那些她曾深深畏惧的,躲避不及的,再痛苦不堪却无法遗忘的,却都似在白清辉的这一句话中,得了慰藉,慢慢地……尘埃落定下去。
  云鬟抬手,在额头轻轻抚过,含泪一笑。
  其实直到此刻,她心里仍是狐疑不安,但是这世间有这样一个人,比她自个儿更信任她。
  相比较江南那氤氲的年,北方的新年,却过得如北风狂雪一般,透着一股暴烈和豪气。
  云州军将几百坛的烧刀子用车子拉到军营内,为庆贺新年犒赏三军。
  酒肉都是大块儿切大碗盛放,酒也都是用海碗倾倒,世子赵黼亲自陪饮,每个营都走了一趟。
  三军将士本就都知赵黼威名,先前跟花启宗那一场更是让他在军中的威望无可动摇,见世子亲自敬酒同饮,众人越发喜欢。
  孟惊鸿作为兵部派来的使者,见赵黼如此,他自然也陪着走了一圈儿,见赵黼这般洒脱无忌,浑然没有半分凤子龙孙的矜傲,上到将士,下到守门的小兵,他竟都认得,且熟络自在的寒暄招呼,那些将士们对他也是又爱又有些敬畏的,真真叹为观止。
  是夜,赵黼因喝醉了,不想回王府,正欲随便到那个将官府中歇息一夜,王府里却派了人来接。
  赵黼只得乘车而回,果然晏王妃跟王爷赵庄正在厅内翘首以望、
  原来先前两人都听说他在外头吃酒,晏王妃第一个就着急起来:“他的身子还虚着呢,又在外头乱吃酒,如何使得?”竟催着王爷去把他带回来。
  赵庄只得安抚:“黼儿是个有主见的,不必拦着他。何况他每年都要往军营里去,都是惯例,那些底下的人也都盼着他呢,若他不去,反而不好。”
  晏王妃捶着手道:“真是,从未见过哪个皇孙似他这样儿的,再说平日里身子好也就罢了,如今这个样儿,还不消停,年纪轻轻的若亏了根本,以后该怎么办呢。”
  赵庄不由低低笑道:“你也说黼儿年纪轻轻了?如何那样替他着急他的屋里人?你又说他身子虚,怎么先前他要罚那丫头,你还护着呢?这会子往他屋里塞人,难道比喝酒能强些?”
  晏王妃面上一红:“王爷,你如何也帮着他?”
  王妃自然知道赵庄指的是什么。
  年前那夜,赵黼因迷梦难醒,忽觉心心念念那人主动钻入自己怀中,他毕竟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正欲不管不顾按倒行事,鼻端却又嗅到一股脂粉香气。
  此刻,身体虽仍叫嚣不休,心里却有些异样警觉起来。
  赵黼竭力睁开双眼,烛火微光中,当看清面前之人时候,大怒。
  心情就如从云端狠狠地跌在地上,盛怒之下,不由分说,一把攥住颈间,用力扔了出去!
  原来这进来的人,正是流苏丫头,身上只穿着胭脂红的小衣,单薄衬裙而已,被赵黼如此无情一摔,便跌落地上,一时竟起不了身儿。
  赵黼指着她道:“下/贱东西……”待要下地亲自杀了,只因方才做了那场梦,又惊怒交加,一时浑身微微发颤,竟无法使力。
  赵黼忙收声,暗中调息了会儿,才咬牙道:“灵雨!给我死进来!”
  此刻流苏总算缓过劲来,知道不好,便翻身爬起,跪在地上求道:“世子饶命!”
  灵雨原本在外头守夜,早听了动静,忙披衣系带来看,猛然见流苏跪在地上,吃了一惊,又看赵黼满面怒气杀意,便也心头一凉:“世子……”
  赵黼道:“叫人进来,把这个下作东西拉出去,立刻打死!”
  流苏听他竟如此干脆,吓得失魂,灵雨也震惊道:“世子,这是为什么?”
  赵黼已经调息过来,身上力气也逐渐恢复,便将拳一握,冷道:“你是要我亲自杀了她不成?”
  流苏磕头连连,泪落不止。
  灵雨也慌张起来,知道他这话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当下忙命小丫头们进来,把流苏拉了出去。
  却不敢真的带出去“打死”,只悄悄催人快去告诉王妃——一来因不忍,二来,毕竟流苏也是王妃的人。
  赵黼却又叫了灵雨进去,磨着牙道:“听好了,以后我的屋子,除了你之外,不许哪个丫头进来,若擅自乱闯的,不管是谁的人,总之一概打死!”
  灵雨只得诺诺答应,赵黼又道:“去备水。”
  灵雨知他要沐浴,才答应了要去,赵黼吩咐:“只要凉水,不许添些热的。”
  灵雨吓了一跳:他的身子正是恢复之时,这样天气用凉水沐浴,岂不是不要命了?忙道:“世子……”
  赵黼眼角微红,冷冷喝道:“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顷刻王妃得了消息,扶着丫头来到,灵雨忙上前,低低简略说了端倪。
  王妃看流苏只穿着单薄贴身衣裳,冻冷异常,便道:“你也忒下作了,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如今惹了出来,叫我怜惜都难。”口中如此说,毕竟不忍,便叫人将她带回下院暂且安置,后来,因也不好再留流苏在身边儿,只得将她配给了一个门上小厮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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