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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9 章

  且说云鬟只坐在那铺子里头, 打量店内小厮们忙着倒腾那些布料。此刻日影金黄, 将冬日清晨的寒气驱散了些, 门前人来人往, 看着倒也有趣儿。
  却有个人走过去又倒回来, 喜道:“是小谢呢?我还当看错了!”
  云鬟此刻也站起身来, 原来这来者, 竟是先前在榴花书屋见过的徐志清,满面喜色,走了进来。
  云鬟迎上前, 彼此行礼,那边儿陈叔不知究竟,便赶过来道:“这位公子是?”
  云鬟便道:“这是徐公子, 先前我去榴花书屋的时候, 多蒙他招待。”又对徐志清道:“这是家叔。”
  徐志清跟陈叔两人也对揖了,陈叔原本还有些担心云鬟照顾不来, 然而见她对答自若, 当下才放心, 又叫小二端茶来。
  徐志清便跟云鬟对坐了, 因说道:“自昨日一别, 心里着实惦记,后悔没问你的住处, 以后若再遇不到可怎么着呢?今日可巧了……”说着打量了一眼这铺子,目光发亮问:“原来贤弟是在此地久居了么?”
  云鬟本不欲跟人太过亲近, 故而昨日跟徐志清才话留三分, 不料今日竟又遇上,只得答谈了几句。
  徐志清先前见过之后,深喜“谢贤弟”的为人,因见她虽年纪小,然品貌一流,谈吐可爱,性情恬淡,比南方书生多一份清飒通透,又比北方士子多一份敦柔温绻,是以念念不忘。
  又本以为云鬟只是途经此地,以后山重水远,再无相逢之日,谁知她原来旧居本地,如何不喜出望外?
  徐志清相见恨晚,一时忘了自个儿要去做何事,只顾坐着跟云鬟相谈,半晌,又约定改日请云鬟去书屋大家读书,才好歹去了。
  云鬟送出铺子,徐志清兀自一步三回头地。
  铺子里那两个打下手的小伙计都是本地人,便道:“原来小主子跟徐公子认识呢?”
  云鬟问道:“你们认得他?”
  小伙计道:“如何不认得?是我们本地第一富户徐员外家的二公子,为人是极好不错的。”
  陈叔因来了这数年,自然知道徐员外的大名,只不过却也是初次见这位徐二公子罢了,听闻不错,才暗中叮嘱云鬟道:“虽然这人是个好的,可若以后相处,倒仍要留心才是。”
  才说着,就见旺儿跑了回来,云鬟冲他使了个眼色,对陈叔说了声,两人出了铺子。
  旺儿便道:“主子,事情都办妥了,吃中饭的时候大概就能传出去。”
  云鬟闻言,便道:“县衙公堂里审的如何了?”
  旺儿道:“听闻县老爷仍把吴老实拘在牢里,他的媳妇却回了家了。”
  因到了吃中饭的时候,索性便先回可园,路上,沿河人家做起饭来,一股油烟味飘香,时常更听见铁锅翻炒的声响,召唤家人吃饭的呼声,此起彼伏,世俗而热闹。
  云鬟打量了会子,忽地问旺儿道:“是了,我今日看那吴老实的娘子,像是差他许多岁似的,生得又好,如何竟肯嫁给吴老实?”
  旺儿道:“这个我们却也不知道,这娘子原本也不是本地人,是有一日吴老实载着她回来的,当初听说是要嫁吴老实时候,众人还不信呢,等真的嫁了,又有许多人瞪着眼等着看,都说那媳妇是守不住,迟早是要逃走,让吴老实鸡飞蛋打的,谁知道竟然没有……两口子和和美/美,不知多少人跌脚眼馋呢,谁知道这会子竟这样。”
  云鬟道:“不是本地的,又是哪里的?”
  旺儿竭力想了会子,道:“这个不大清楚,有说是姑苏来的,也有说是维扬来的……总没个着落。”
  云鬟心里一想:“我听说那被杀了的杨老大,也不是本地的呢?仿佛也是苏杭之地回来的?”
  旺儿道:“这不错,偶尔他喝多了酒吹牛,透出一两句来,说是什么苏杭都逛过,只是具体在那大地方做什么,他到底也没说。”
  旺儿原本机灵,听云鬟问了这几句,不由问道:“公子的意思,这杨老大是苏杭回来的,吴娘子也是……难道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云鬟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正说着,忽地见前方有两个人匆匆走过,边走边说什么:“听说了没有?好像有人亲眼看见过,原来当日杨老大船上有个女人,杀人者只怕就是那女子,并不是吴老实。”
  另一个说道:“哪里听来的?是谁亲眼所见?”
  那人道:“我方才在沿河客栈里听一堆人扎在一块儿议论呢,这还能有假?”
  旺儿听了,偷偷一笑,对云鬟道:“主子,我做的可妥当不妥当?”
  云鬟忍笑点头,又道:“噤声。”
  原来昨儿,云鬟因出门闲看,因想着先去那王曦之题字的“题扇桥”瞧瞧风景,因一路缓步上桥,站着看了会儿,果然见风景开阔,碧波涌涌,有几顶乌篷船飘拂其上,十分赏心悦目。
  后来破开张三郎跟王娘子奸/情之后,众人嚷嚷说出了人命,云鬟跟着回来,才知道是乌篷船内死了人。
  当时韩伯曹命手下去查问可疑男子,谁知那时,云鬟细看了看那杨老大的乌篷船,却见那船侧有一道白痕,而篷子上破了一个小洞。
  云鬟怔了怔,复凝望河上,细心搜寻。
  就如时光闪烁,眼前显出一幕,却是原先在她沿河览景之时,目光所及,一艘艘乌篷船,悠然自眼前河上摇过,却有其中一艘,篷上有洞,船侧白痕,正是杨老大那艘船无疑。
  这艘船慢悠悠靠在岸边儿,撑篙的手一松,复拉了按上绳索,纵身上岸而去!
  那人是一身藏绿色的布衣,男装打扮,头戴斗笠,云鬟当时自然并未在意这一幕,若是留心,也必以为此人就是艄公而已。
  然而就在韩伯曹说要追踪那可疑男子之时,云鬟回想这一幕。
  当找到杨老大那艘船之时,自然也见到了这人,这自然就是艄公们所说杨老大载了的那“男子”,然而就在那“男人”弃了长篙,举手去握绳索的时候,云鬟眯起眼睛……却瞧见一只白嫩的过分的纤纤素手,而手指甲上,竟涂着鲜红的蔻丹。
  所以当时云鬟因想到此事,便猜那男人也是个女扮男装的,那凶手必然是故布疑阵而已。
  先前在县衙门口,她特意打量过吴娘子的手,却见她的手指甲上一片素净,并没有丝毫蔻丹之色。
  可见当日在船上的并不是吴娘子。
  可从吴老实跟吴娘子两人吞吞吐吐之态可以看出,这两人必然有事情隐瞒。
  因见郑盛世果然是个糊涂任性之人,云鬟不愿就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生出人命冤案来,因指使旺儿叫喊了那几句后,又暗中命他偷偷地四处散播一句传言:就说是有人亲眼目睹,那杨老大船上的,并不是个男人,而是女子。
  如今果然流言四散,只怕衙门里郑盛世也要再多想想,不至于立刻仓促定案,至少要找到那目击之人才是。
  两人回家里吃了饭,云鬟琢磨了会子,便对旺儿道:“这会子那些话都传开了,也不知衙门里的人会怎么样。”
  旺儿察言观色,问道:“主子,你是不是还有事吩咐?”
  云鬟觑着他道:“是有,只是有些不便,我怕你不留神被人看见。”
  旺儿闻言便拍胸脯道:“我做事,难道主子还不放心么?”
  云鬟咳嗽了声,笑道:“如今我想,这些话只怕也传到了吴娘子耳中了,今日她去衙门给吴老实开脱,却无功而返,我看他们两人的情形,倒仿佛有些话说不出口,这儿她若是听见这话,不知会什么反应……我想你去……”
  旺儿眼珠骨碌碌乱转,不等云鬟说完便道:“我知道了,主子是想让我去盯着吴娘子,这个叫做什么来着……‘打草惊蛇’是不是?”
  云鬟忍笑,又低低嘱咐了几句:“你去吧。”
  旺儿领命,蹦蹦跳跳出了宅子,果然一路往吴老实所住的越门坊而去,慢慢地将来到地方,他却并不急吼吼地,只装作四处打量的模样。
  瞅了会子,便折进旁边的一个小茶棚里,且坐了喝茶。
  这茶棚距离吴老实家里不远,一抬头就能看清大门,旺儿叫了一盏蜜茶,一碟果子,只喝茶吃果子坐着等,此刻又想到云鬟叮嘱的话,留心打量周遭,却并没有见公差的影子。
  这会儿茶棚里也有几个茶客在,因也知道吴老实出事,都议论纷纷,有的说道:“听说杀人的是个女人,可见吴老实是冤枉的,只不知道咱们的县太爷会不会放人呢。”
  又有的说:“吴老实若出了事,他这娘子可是可怜了,花容月貌年纪轻轻的,无依无靠,可怎么着哟。”
  另一个道:“这怕什么,改嫁不就完了?自然一大堆人抢着要,只看她自个儿守不守得住罢了。”
  那守茶摊的婆子道:“爷们儿都少说一句吧,人家已经是够凄惨的了。”
  一片哄笑中,忽然就见那边儿门开了,果然见是吴娘子走了出来,众人忙都缄口,只那茶摊上的婆子走前一步,道:“娘子去哪里?”
  吴娘子道:“没、不去哪儿……”低头匆匆去了。
  背后众人不由猜测:“莫不是又去衙门?这会子天也有些晚了,只怕不是。”
  又有的道:“总不会是想不开,要怎么样呢?”
  旁边一个啐了口:“瞎说,要想不开,在家里也是一样的,如何非要走出来?”
  议论纷纷离,旺儿早扔了一枚铜钱,起身跟上了。
  那吴娘子在前头,起先还慢慢地走,渐渐地便回头打量是否有人跟着,奈何旺儿是个机警非常的,自然不会给她看出来,如此,一路过数条街,竟来到了清江坊。
  旺儿在后跟的蹊跷,又因怕被看出来,就只站的远远地,鼻端却隐隐嗅到一股脂粉香气,他扬首看去,竟见前方一幢楼前,已经挑起了大红灯笼,楼里头还传出嬉笑之声。
  那吴娘子略看了一眼,却并不从前门进,只悄悄低着头转到了后面角门上,敲了半晌,里头有人迎门,因拉了吴娘子入内。
  旺儿有心跟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又是说什么话,怎奈这地方乃是第一是非之地,他在这儿缩头缩脑,已经有人留意了,当下只得装作无事人般,负手往前走了过去。
  正过了那角门,便听得吱呀一声,竟是吴娘子走了出来,垂着头,隐约仿佛是个拭泪的模样。
  旺儿心中一动,却不便在这会子跟上,眼睁睁看吴娘子一路去了,旺儿才从街头发足狂奔,从另一条街直穿过来,谁知却没了吴娘子的身影!
  旺儿退回去瞧了会儿,又往前再赶了半条街,总是不见人,他正如无头苍蝇般,却听得有人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如何把那女子捉了去?”
  另一个道:“你难道没听说?前儿那艄公被杀之事,原本捉了艄公吴老实的,谁知今儿不知是什么人,说见过杀人者乃是个女子,方才捉去的那人,就是吴老实的妻子了。”
  旺儿大吃一惊,忙问:“谁把吴娘子捉了去的?”
  那人道:“还有谁,自然是县衙里的公差了。”
  旺儿一捶手,忙又撒腿奔往衙门口。
  且说云鬟正在家中等候消息,忽地见旺儿狂奔回来,满头的汗,气喘吁吁,道:“主子,大事不好了!”
  云鬟道:“不急,慢慢说。”忙叫露珠儿倒一杯茶给他。
  旺儿忙喝了口,才说道:“先前我跟着那吴娘子,竟然、竟然是去了胭脂楼……后来又……”唾沫横飞,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通。
  云鬟因才来不多久,更不知这胭脂楼是什么地方,旺儿咂嘴道:“不是好的,是男人们喝花酒的地方。”
  云鬟一愣,又问捕快带了吴娘子回去是为何,旺儿唉声叹气道:“我在外头打听了半晌,原来因为白日那传言,给郑大糊涂知道了,他想来想去,就怀疑上了吴娘子,说她才是真凶,说吴老实只是替她担罪呢。”
  云鬟闻听如此,大为意外。
  旺儿擦擦汗问道:“主子,现在该怎么办?”
  云鬟叹了声:只因她知道杀人者是个女子,故而想撇清吴老实的嫌疑,才命旺儿散播那些话出去,本是想给郑盛世韩伯曹等指个路的,谁知道反让他们误解了,竟缠上吴娘子。
  然而话说回来,云鬟认得那染蔻丹的手,是以知道吴娘子没有嫌疑,但是郑盛世韩伯曹自然不知此情,若说怀疑上吴娘子,倒也……
  云鬟喃喃道:“这可怎么说,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旺儿道:“今儿只是稍微审了两句,明儿之才是正式开审呢,明儿我陪主子再去看吧?”
  次日,两人果然又来到县衙,见今日听审的人比昨儿更多了,把县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幸而有旺儿在,仍是泥鳅一般拉着云鬟钻了进去。
  只听那郑盛世问道:“阮氏,你还不从实招来,是不是你杀了杨老大?”
  底下吴娘子垂着头,一声不响,郑盛世又问两遍,她却仿佛没听见似的,韩伯曹在旁喝道:“阮氏,再不回答大老爷的话,就是藐视公堂!”
  这一声,吴娘子才终于垂泪道:“ 是,是民妇杀了杨老大。”
  一句说罢,堂上堂下顿时又仿佛炸锅了一般,众人议论纷纷中,是吴老实挣扎叫道:“不是你,娘子!你别认!”
  吴娘子也不看他,只是趴在地上,哭着说道:“民妇已经认罪了,求大人判我死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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