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三

  达城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热情灿烂。城主府虽然改名叫做抚远王府了, 但里面的陈设布置也都没有变, 丫鬟小厮也都是同样一批人。
  明明一切都与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 熟悉又温暖, 可江聘还是觉得失落。分外失落。
  他的姑娘不爱他了, 他失宠了。情敌是他儿子, 俩。
  鹤葶苈的心本来就软,对自己的那两个宝贝儿更是一直都爱得不行。何况她在孩子那样小的时候抛下他们远走这么久,心里自然又是愧疚又是想念。
  现在回来看着那俩团子, 她简直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们看。
  一切都要亲力亲为。睡着时抱着,醒了时哄着,眼睛都离不开那两张小脸儿了。嘴里念念叨叨的都是咕噜乖, 呼啦不要闹, 娘亲抱抱。
  江聘就很心酸了。不应该是阿聘乖吗?
  姑娘宠孩子,老夫人更宠。咕噜和呼啦是她亲手带大的, 在鹤葶苈离开之后, 更是一直和她一起睡, 日日都不曾错开眼。
  老人本来就喜欢孩子, 隔辈儿亲, 又是四世同堂的太孙儿,更是喜欢得不行。
  这样一看, 能保持一颗公平严正的心的就只剩下江小爷了。
  标准的严父慈母、好奶奶乖孙儿家庭,江聘被孤立了。
  而在这种一打四的生活状态下, 江小爷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
  咕噜的顽劣性子完完整整地随了江聘, 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呼啦本是乖些的,但哥哥天天撺掇他干坏事,威逼利诱的,他也就屈服了。
  家有两个能上天能下海的泼猴子,不仅自己鸡犬不宁,还连带着祸害了一条街。简直人间惨剧。
  在咕噜四岁左右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拔鸡毛。
  要挑那种大冠子翘尾巴的红公鸡,毛色要发亮,叫起来要气势惊人。他就带着呼啦从后方攻击,纵身一跃去拽人家的尾巴尖。
  江聘养孩子像养羊一样,尤其是男孩子,很赞同放养的方式,不想磨灭了他们的天性。男孩子嘛,就是要勇敢,有好奇心,顶天立地。
  因为他的这种教育态度,咕噜和呼啦基本上处于绝对自由的状态,是以这件事本来是没人知道的。坏就坏在了,王府里的鸡太少了,咕噜他不尽兴。
  这魔爪就伸向了街坊四邻。
  俩孩子爱玩闹,可也不做坏事,小打小闹的,也没什么人跟他计较。大家喜欢将军和夫人,连带着也喜欢这俩小公子,平时还帮着打掩护。
  直到有一天,咕噜意外地和一只鹅打了一架。那场景叫一个惨烈,两败俱伤,头破血流,鹅毛漫天飞。呼啦在旁边吓得,都快哭了。
  邻居领着受伤了的大公子和沉默的小公子回了王府,还带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鹅登门道歉。态度真挚,满面愧疚。
  江聘微笑着将人送走,回屋看着那俩小崽子差点疯掉。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闯祸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咕噜就掌握了爬树上房掏鸟蛋等各种技术性功夫。熟练运用,灵活多变。
  呼啦是他的忠实拥护者,放风放得贼好。小口哨一吹,一条街的鸟都能飞起来。
  不过哥俩儿也是真的聪明,自己摸索着学会了用铁丝开锁,做小型□□这样一系列的手艺活儿。甚至还创造了打狗棍法一百式。
  看着眼前手上一个大口子还倔强着小眼神说一定要报仇雪恨的咕噜,江聘拧眉。
  他第一次开始反思,他的教育方式是不是引导这两个小孽障走上了条…邪路。
  可不管孩子再怎么皮实惹人生气,老夫人还是心疼。她心肝宝贝的喊着,把咕噜抱在怀里哄啊哄,好话说了一大堆。
  鹤葶苈也意识到江聘的不悦,没说什么别的,只是沉默地给他包扎。
  呼啦则很机灵地抛下了他哥哥,借口头痛独自回房休息。反正…他向来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咕噜作天作地,他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咕噜闯祸受罚,他跑的比谁都快。
  说好的手足情深,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咕噜在心里如是想到。
  当天晚上,江聘大发雷霆,拿着戒尺把咕噜抽了一顿。这小子倒也硬气,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不掉。呼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也跑过来替哥哥挨了两下打。
  江小爷这次真是气狠了,丝毫不手软。眼睛眯起来,唇角冷硬,整个屋子里都是木板接触到皮肉的声音,听着就疼。
  鹤葶苈心疼得落眼泪,却也只是偏过头,没拦着。
  而最后的结果就是,兄弟俩肩并着肩,老老实实地跪在桌子前,饿着肚子看江聘用晚膳。
  吃香喝辣,肉菜飘香,还有一小壶烧酒。他弯着唇给鹤葶苈夹了筷排骨,很温柔地跟她说,“葶宝,吃肉。”
  那个“肉”字咬的啊,又重又长,充满了恶意。
  咕噜这次是真哭了。饿的,馋的。
  鹤葶苈平时宠爱孩子,可在这样的大问题上,还是听从江聘的意见的。她不想把孩子养成个小霸王,他们做错了事她也会责备,要他们改正。
  她的风格就是,宠而不溺。老夫人则是…毫无底线,毫无道理。
  自从咕噜那次闯出了祸,江聘对他们的要求越发严格,常常就是横眉冷对,面沉如水。两个孩子被他吓得战战兢兢,一见到不好的苗头就撒丫子往老夫人的院子里跑。
  老夫人很心疼,可又左右不了江聘的决定,就只能絮絮地念叨他小时候的恶习。
  你以前也总上树啊,你以前也欺负别的孩子啊,你以前也拿弹弓射窗户啊。对了,你以前还捅马蜂窝。
  最后的时候,这话风就偏了。变成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反思一下吧。
  鹤葶苈在旁边憋笑憋得脸都红了,江聘就很郁闷。
  这种被恶势力逼迫的感觉真的是…一言难尽。
  他忽的有些后悔,要这两个小东西有何用?
  想当年,他和他家姑娘每日都能黏在一起,花前月下,床头案边。小日子不知道有多么甜蜜和幸福。
  现在呢?好糟心。真的是…每天都有新的丧。
  可江小爷现在还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丧。
  孩子小时候,他是头痛他们的玩闹不听话。可长大了后,就不再是惹祸了,而是直接跟他…抢人。手段极其卑贱恶劣,恨得江聘咬牙切齿。
  这简直就是…令人发指!
  两个孩子对着江聘向来是阳奉阴违,口不对心。但是自从懂事以来,面对鹤葶苈的时候,却从来都是乖巧可爱的,笑得像两个小太阳。
  娘亲温柔又体贴,孩子们极喜爱和她亲近。整天围着她转来转去,牵着手,咬耳朵说着悄悄话,娘仨儿的感情好的不得了。
  鹤葶苈自然是高兴的,自己的宝贝疙瘩,怎么看怎么喜欢。每当面对着两个小家伙的时候,眼里的温柔满的直往外溢。唇边含着笑,花儿一样。
  用过晚膳后,他们就一起出去遛着弯儿。从街头到街尾,慢慢地走,迎着晚上轻柔的风,踩着夕阳遍地,笑语嫣然。
  咕噜牵住她的左手,呼啦攥着她的右手,一大两小的背影被拉得老长。看起来温馨又幸福。
  两个小公子长相随了爹娘的好处,小小年纪便就相貌不凡。身姿细长,笑起来的时候,酒窝里盛满了糖,甜蜜蜜。
  江聘没有了姑娘的手可以牵着,就只能抱着臂跟在他们的身后。脸拉的老长,目光不善。前面的笑闹声音越大,他心情就越差。
  还总有人跟他打招呼,“将军,遛弯儿啊,夫人呢?”
  夫人啊…江聘强颜欢笑,被敌军俘虏了。
  不过偶尔的时候,鹤葶苈想起了他,也会回头瞧一瞧。微侧着头,裙摆被风卷起来,腰上的丝带悠悠荡荡,颊边笑涡浅浅。
  她有时会梳髻,长长的流苏穗子从簪上落在肩上,最爱樱粉色。衬着她细白的肌肤,好看得不像话。
  江聘便就瞬间软了心,弯着眼回笑过去。
  街边吵吵嚷嚷,两个小孽障碍眼得很,可那个姑娘却是极美,美到了心坎里。世界都静了,只有她脆生生地唤他的音调,“阿聘,你快些。”
  这种失宠的妃子突然被临幸一样的感觉让江聘受宠若惊,他加快了脚步追上去,伸了臂将三个宝贝疙瘩一起搂在怀里,美得好像拥抱了全世界。
  甜滋滋啊甜滋滋。不过要是那俩也不在就更好了。
  咕噜和呼啦是两个很疼娘亲的孩子,才那么大一点就学会了一身撩拨姑娘芳心的好本事。江聘觉得,这多亏了他的言传身教。
  不过,他们撩拨的是他媳妇儿,这就让人很受伤了。
  鹤葶苈上街不爱带钱袋子。以前在闺中时是因为不上街没这习惯,后来是因为江聘陪着,用不着她操心这种事。
  现在是因为…她有儿子啊。两个贴心小棉裤把一切都想的周全,做的像江聘一样好。
  只要鹤葶苈眼光扫到了哪家零食铺子,或是提了句什么什么味道很香甜。不出一刻钟,咕噜就能把这些给摆到她的眼前。
  西街的甜豆花儿,东巷的糖葫芦,或者是门口大娘做的酥皮馅饼…
  那双大眼睛眯成了条缝儿,一排小牙白白的。声音又甜又软,带着属于孩童的清脆,“娘亲,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哎哟哦,鹤葶苈的那个心哦,都要酥得不行了。
  呼啦会用小小的手拉着她的手指,领着她去买胭脂水粉,翡翠镯子。遇见好看的颜色了,他还会用手指蘸一些,亲手给她抹。
  鹤葶苈怎么会拒绝呢,她蹲下身,笑着扬起脸瞧他。呼啦的脸蛋嫩嫩的,神情专注的样子像极了江聘。
  他一点点将玫红色的胭脂抹在她的唇上,轻轻晕开。站直了身子端详她半晌,再弯着眼睛亲了她的侧脸一口,“娘亲真美。”
  呼啦课业好,爱读书,会背诗,还能学着夫子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赞她,“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鹤葶苈搂着他的背,笑得直不起腰。
  这两个小团子,怎么就这么可人疼呢。
  呼啦的性子大部分还是随了她的。小时候跟着咕噜混日子,闹来闹去的,懂事了就喜欢安静了。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他还会跟着鹤葶苈学弹琴,点一炉檀香,掀了袍子坐在凳上,面前摆本谱子。他的指头又细又长,侧脸拨动琴弦的样子像在画中。
  小小年纪,便就有了风骨。
  他总是浅浅笑着,也不怎么爱说话,长睫低垂,唇瓣粉嫩。
  咕噜总爱和鹤葶苈闹,嬉笑着,说些这样那样的话儿。这时候,呼啦就静静地坐在一边,托着腮瞧他们。偶尔笑一声,露出唇侧的梨涡。
  温润如玉的小公子样子,穿着合身的白色长袍,颇有儒士之风。
  咕噜就成了和弟弟完全相反的模样,完全是江聘小时候的化身。小嘴儿比蜜甜,眼珠儿一转,巴拉巴拉能说出一大堆好听的话儿。
  当然,骂人也是很利落的,不见脏字却堵得你哑口无言。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他倒是拍拍袖子,得意洋洋地走了,只留下个翩翩的背影。
  小聪明一大堆,全用在和江聘斗智斗勇上了,整日里针锋相对鸡犬不宁。上能爬树偷鸟下能进水摸鱼,堪称全能。
  看着他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鹤葶苈总是忧心忡忡。真是…白瞎了那副好皮囊。
  老夫人总说咕噜身上都是他的影子,江聘却从来不承认。不过有一点却是让他无法反驳的…咕噜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耍弄刀枪却是无人能敌。
  这孩子不务正业啊。
  对此,江聘思考了很久,终于给出了一个让他和咕噜都能够接受的答案。完美地解释了他和他的大儿子在学术上的成绩为什么总是这样…让人心碎。
  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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