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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仁试刀

  骡驹本就是个一本正经的人, 便满脸白须白发, 也挡不住他那种便说假话, 也犟驴似的一本正经。他说:“有雨, 但不在此, 而在君子津渡。
  就好比条条大路通富贵, 但造反必死一般, 军爷们的富贵也不在此间,谨记谨记。”
  别的士兵还在笑,唯独李言略变了变脸色, 接着,他也指着骡驹笑了起来:“乡党,你在此, 怎知百里之外的君子津有没有雨, 你摆明了就是个骗子,滚, 快滚, 勿要在此盅惑军心?”
  但随即, 一匹快马驰来, 探子下了马, 便直奔城门口而去,而且远远就在叫:“快报指挥使大人, 有急情来报中!”
  李言再回头,白须白发的算命先生已不知去了何处, 他疾步跑到城门口, 问探子:“什么急情?”
  探子道:“君子津渡突降暴雨,已然三个时辰,黄河洪峰一浪高比一浪,我来请问指挥使大人,渡河能不能延迟。”
  李言转过身来,脑中轰的一声响,再想找算命先生时,那算命先生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他脑中轰轰乱乱,城门上的王金丹犹还在慷慨高歌,时不时的还要喊上两句:“皆是西北乡党,皇上的百万大军若到,大家都得死,何不早早散了,到时候还能保条命?”
  他又唱又叫,又是鬼嚎的,最终叫士兵们将嘴给堵上,才消停了。
  但是,听说皇帝不肯投降,还要派百万大军来镇压,一传十,十传百,在这个不眠之夜,围处处处篝火,河间府的这十万人,心便有些惶惶然了。
  而这时候,陈淮安已经顺顺利利的,入城了。
  解下头盔深吸了口气,他便直奔河间府衙,不用猜,林钦的中车帐必然设在那里。
  君子津渡,是林钦的西北援兵直杀中援之后,唯一会拖慢行军的地方,因为将士们必须在君子津渡完成渡黄河,君子津渡与河间府之间,必定随时会有探子往来,陈淮安守的,恰就是这个探子。
  在控制探子之后,用拳头将他打服,再让他谎报君子津渡有暴雨,这皆是陈淮安干的。
  然后,恰在方才,人心惶惶之时,他趁着夜黑,打翻了一个巡逻的哨兵,换上衣服,探子进城时有几位将士随着进城,趁乱就混了进去,从头到尾,居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
  转眼已是五更。
  锦棠和小皇子不过略睡了片刻,便听见外面一阵轰闹吵嚷之声。
  吴七端来了早饭,依旧是大灶上熬的小米粥并馒头,馒头虚松绵软,倒是格外好吃。
  外面的骚乱之声越来越烈,听其声音,似乎是将士们在闹。
  锦棠给吴七掰了半块馍,问道:“究竟是怎么啦,外面怎么听着这样乱,是不是你家指挥使又杀人了?”
  吴七便再傻,也发现不对了。
  他道:“将领们起了岐议,有些人议着要今日就攻京城,来个趁其不败,但也有些人叫着要撤兵。”
  朱玄林原本黯淡的眸子顿时一凝,问道:“宁远侯打算怎么办?”
  吴七舔了舔唇,又摸了摸鼻子,叹道:“想要撤兵的,全叫咱们指挥使当场斩了。议着要攻京城的,正在与咱们指挥使商议行军路线。”
  这么说,林钦今天就要进攻京城。
  而这时候京城的神武卫全员撤走,援兵又还未到,攻城或者容易,但就算他占领了京城,也要与前来勤王的援兵将领们对阵。
  林钦这一回,真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
  锦棠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握过朱玄林冰凉的小手,道:“莫怕,只要他还肯再进来,我来劝他。”
  少年薄薄的唇抿着,默了半晌,道:“勿要触怒了他,无论什么都比性命更重要。咱们还有小阿荷呢。”
  听说糖嬢嬢生了孩子,朱玄林很是欢喜,想看看初生的婴儿长个什么样子才出宫的,谁知叫他连累,糖嬢嬢的孩子怕也要没娘了。
  锦棠将这孩子搂入怀中,吸了吸鼻子,“放心,我会的。”
  片刻之间,一阵脚步踏踏,林钦已经进来了。
  他身后还簇拥着一群将领们,刚刚镇压了一场内/乱,以同仁试刀,调起了这些将士们心中对于血的狂热,此时的他们,与昨夜又不同了,人人脸上都是绝然赴死,要么富贵封侯,要么血洒沙场的决绝。
  锦棠突然意识到,他们这是来抓小皇子的,一把将他牢牢抱住。
  “上官,凡任何事,不能利用孩子,这是一个人的道德底线。”
  “绑走。”
  皇帝只有这一个子嗣,要带着小皇子攻城,皇帝又焉敢抵抗?
  锦棠于是又道:“上官,我替你说服他了,孩子是听话的,只听你的命令从事,你要我们写什么我们就写,但你不能带他上战场。”
  林钦面无表情,再吐了两个字:“快绑。”
  他如今已经已经不是勤王,而是在被陈淮安和王金丹、骡驹三个动乱了军心之后,连最后那点温情的面纱都不肯再罩,直接谋逆,绑弑皇子,继而准备逼占京城了。
  两个将领于是上前,一把搡开锦棠,便把朱玄林从她怀里给夺了过去。
  锦棠张嘴欲喊,硬生生迫着自己忍住,道:“上官林钦,你曾经说,虽然先皇下令杀了你父母,可当时的孝贤皇后故意使人将米缸整个儿抬出去,你才能活。
  小皇子是孝贤皇后唯一的孙子,她救了你,你只记你的仇,就不记这份恩,要杀她的孙子?”
  林钦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望着锦棠。
  当初,他藏在只米缸里,侍卫们进来搜查的时候,确实是个丫头给孝贤皇后报了信,皇后临时通知撤走侍卫们,吩咐下人将米缸整个儿抬出去,他才能保得一条命的。
  但这事,除了他心知,孝贤皇后知,再没有任何人知道,按理,孝贤皇后早死那么多年,也不可能告诉朱玄林,这罗锦棠是怎么知道的?
  锦棠于是又哑声说:“恩要记,仇也要记,你不也曾说过,便你赠恨陆宝琳,却从不厌恶阿恪。陆宝琳将那孩子养的一点教养都没有,那孩子甚至动不动就偷你的东西,毁坏你的行军图,拿你的兵书作纸鸢,甚至最顽皮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你所有兵书的手稿,可你从不曾气过,因为你说孩子总是无罪的。
  你连小阿恪都知道怜惜,为何不能怜惜恩人家的孩子?”
  阿恪烧手稿,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偷东西,也是在他小的时候。
  林钦便被阿恪烧了最重要的手稿,因为总记着陆刚的养育之情,从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
  他曾经一直犹疑,觉得这罗锦棠似曾相识,而如今,随着她一句句的,提及他最不为人知的生活,这种感觉更甚了。
  “你究竟是谁?”林钦亲自掰开抓着朱玄林的将领的手,示意他们退下去,一字一顿道:“现在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只要你告诉我,我立刻放了你,但你要说不出来,窥探他人隐私,罗锦棠,我要连你一起绑了作人质,直入京师,这样的话,至少陈澈会放弃底抗,说服皇上让位。”
  锦棠一把揽过朱玄林,略显圆润的脸上双眸微垂,满满的镇定:“我是听敏敏王妃偶然提及过罢了。”
  林钦一双凤眸略夹,直勾勾望着锦棠。
  他多希望她能说出点别的来,或者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他于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亲人,那么寂寞,他多希望有一个人,能与他有共同的记忆。
  “指挥使,咱们攻不攻城?”有个将领不耐烦了,喊道。
  另一个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您要率着咱们直攻京师,咱们二话不说,但指挥使,如今可不是听个妇人信口雌黄的时候。”
  叛军,就是把脑袋折下来,别在腰杆上才来的,有俩人上前,还想来捉朱玄林。
  “都给我退下。”林钦再喝一声。
  众将领们虽说了不忿,但总算还听他的命令。
  一人道:“指挥使,属下们给您一刻钟的时间,您亲自把朱玄林捆了,带出来,咱们现在去结集兵力。”
  头是林钦起的,但叛军成势,是靠着所有狂妄的,有野心的,想要一步登天的将士们的野心而堆积起来的,这时候攻京城,气焰最盛,势如破竹。
  但要是一颓,怕就不成了,林钦深知这一点。
  这衙后,本不过个知府大人上朝前临时休憩的地方。
  知府大人好吃茶,这屋子里浓浓一股茶香。
  林钦走了过来,忽而一把掰过锦棠的肩膀,嘶声道:“罗东家,只要你肯跟我说实话,告诉我咱们曾在何处见过,又在何处有过交往,我此刻便放了你和朱玄林。
  你肯定明白那种感觉,我深知你是我的故人,可我不知曾在何处见过你,我忘了,我把你给忘了。”
  锦棠犹还记得上辈子林钦走的那一日,曾说,自己是个木讷,古板之人,不懂得说甜言蜜语,但他一颗心是真的,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愿意守着她的心也是真的。
  他甚至拉过她的手,想让她触摸他火而跳动的胸膛。
  她本来都已经消气了,也收整了一颗心,安安心心的等着他,谁知却只等到他在她的怀里停止了那火热的心跳。
  不可追的遗憾,甚至于,他这辈子不可避免的命运,依旧是英年早丧,锦棠努力回想着小阿荷那圆圆的小脸庞,红嘟嘟的唇儿,结舌良久,道:“您又不曾失忆过,怎么可能认识的人却相见而不相识了。”
  “那你们就随我一起前往京城。罗东家,流矢无眼,你多保重。”林钦极果决的说了一句。
  锦棠真是没脾气了,她一手捂上肚子:“呀,好疼。”
  “怎么了?”林钦还是接话,问了一句。
  “早晨那馍是夹生的,我吃不得生馍,胃疼。”
  兵营蒸夹生馍,常有的事。
  林钦抽了抽唇:“罗东家,恐惧会让你忘了疼痛,等他们绑了你,架在四马而驱的战车上,风呼呼而吹,箭矢迎面而来,你就会忘了这点小小的微痛。”
  只要起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林钦颇觉得自己那一瞬间的伤感可笑,转身出了屋子,高声道:“来人,将屋中的罗锦棠与朱玄林捆了。”
  锦棠旋即拉过朱玄林,解了自己身上那件牙白的袄儿给他套上,匆匆忙忙将两支珠钗全别在他脑袋上,推了一把道:“此时闹的乱,后门上当无人,你先从后门出去,找个地儿躲起来。”
  “我不走!嬢嬢不走我就不走。”
  “你不懂,他会杀你,但他绝不会杀了你。”
  “此时不走,你们俩都得被杀掉。”身后一人声音略喘,沉厚而又阳刚,成竹在胸的语调。
  锦棠蓦然回首,耳上明珠打的脸颊生疼,她欢喜的头皮都麻了:“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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