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匍匐于地

  孩子是上辈子俩人的噩梦, 陈淮安连玩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
  锦棠靠了过来, 脑袋在门框上磕碰着:“要真怀上了, 你说说, 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于男人来说, 不过一时的欢愉, 苦却得女人来受。
  锦棠气的咬牙切齿, 提起拳头来想砸,看到他一只手还缠在胸膛上,瞪了半天, 哑声道:“罢了,既都已经这样了,我怪你又有何用。
  但不知你这一番, 目的为何, 总之,做事谨慎, 为自己留个余地, 不要像上辈子一样, 到最后落到幽州去。”
  这要是上辈子的罗锦棠, 非得指着鼻子把陈淮安骂成个狗头不可。
  可也不知为何, 如今她就想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于其此时怪怨, 吵吵闹闹惹人笑柄,倒不如放陈淮安一条生路, 不要到最后撕破了脸, 彼此记得的只有对方的丑态。
  收回自己的手捂上小腹,她一幅天塌了的痛苦之态:“我以后是真的真的,不能再吃酒了。”
  她于他唯一的信任,就是重生回来吃了两回酒,他都没欺她,不过从这一回开始,这种信任被打破了。
  “糖糖。”
  “我叫罗锦棠,不要再叫我糖糖,恶心的慌。”总算,她还是露了点不满出来。
  陈淮安未料玩笑开大了,见锦棠要走,才一把准备要将也拽回来,不期锦棠也是早有准备,忽而一扬手,踮着脚就揪起了他的耳朵。
  “你简直就是个禽兽,畜牲,偏我早知道你狗改不了吃屎,还信任你,也真真儿是,我瞎了我的狗眼。”锦棠越想越气,咬着牙,狠命一扭,陈淮安上辈子未叫她拎掉的耳朵,眼看就得给拎掉了。
  陈淮安本来也不痛,但为了给锦棠解气儿,也得装出个痛的样子来,连迭声儿道:“我的姑奶奶,我的祖宗,轻些儿,轻些儿,慢些儿……”
  “二爷,朱佑镇,哦不,二皇子来了。”骡驹直愣愣冲了进来,恰就瞧见自家人高马大的二爷,叫娘子揪着耳朵,整个人弯成一张弓一般,正在以极为谄媚,肉麻的声调在讨饶。
  骡驹立刻就退了出去,摸了把脑袋,不期顶天立地的二爷,竟是如此一个软耳朵,心中那个惊,就跟大晴天走在街上,叫雷劈了一道一样。
  紧接着,二皇子朱佑镇已经进来了。
  这是陈淮安上辈子的主子,锦棠上辈子自然也曾见过多回。
  要叫他主子瞧见个妇人在拎耳朵,陈淮安这辈子的官途,大约就得止在这屋子里了。
  锦棠旋即松手,闪身,就躲进了内室。
  朱佑镇,未来的天子。这人心机深沉,一般人猜不透他的城府,只瞧表面,也不过一个清清瘦瘦,相貌瞧着略有些斯文的普通中年人而已。
  因是私服,衣着也只是普通的纻丝面青衫,唯独那双修长,白净的手,才能显出其养尊处优的优渥来。
  锦棠在内室,缓缓坐到炕上,恰能瞧见朱佑镇坐在八仙桌旁,翘着一条腿,露出脚上深褐色的麂皮软靴来。他已到了人生第三个本年,眼角尾纹细细,瞧面相是个很随和的中年人。
  “淮安生的,倒是有几分像本宫的一位师长。”朱佑镇说道。
  陈淮安站在侧首,只有个背影,锦棠看不见他的动作,只听他说:“小可不敢当。”
  上辈子,因为陈淮安离奇的机遇,锦棠若是生了气,总骂他是卑躬屈膝的小人,皇帝面前的奸奴。不过,她也从未见过像陈淮安这等高大,瞧着钢筋铁骨的男子,是如何媚上的。
  当然,她也知道,陈淮安酝酿许久,借黄爱莲之势,肯定想从朱佑镇这儿得到些什么,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会平白帮助于人。
  只是,锦棠还从未见过,陈淮安与这提携他,最后又将他打到幽州,最后一只白馍弄死他的主子,平日里是如何相处的。
  她本以为,他在未来的主子面前,当比在她面前的时候还要卑躬屈膝,至少也得做出个太监样儿来,才能讨得主子的欢心。
  却不料他竟回答的这样冷淡。
  “淮安可有字?”朱佑镇反而比陈淮安热情,声音也极为和悦。
  “十五岁时,蒙先生赐字,乃是至美二字。”陈淮安说道。
  这字其实是上辈子朱佑镇赐予他的,但这辈子,他提前用了。
  朱佑镇了然的,深深点头:“恰合淮安其人。”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朱佑镇又开口,问道:“伤口怎么样了?”
  “已然将折骨正位,架上木板,三月功夫,当是可以好的。”陈淮安回道。
  这意思是,不止砍到了肉,他是连骨头都折了的。
  锦棠倒不期陈淮安还断了骨,再转身去看,他依旧只是个背影,几乎罩住了半扇门,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洒在他的背上,空气凝固着,他的背也纹丝不动。
  锦棠坐在炕沿上,一只手几乎是无意识的,于床上摸着。她要紧张了,总喜欢抓点子什么,或者摸点子什么。
  也是凑巧了,伸手一摸,就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来。
  洒金笺,上面还有股子淡淡的香味儿,上面烫着火漆,不过,已经拆开了,里面的信瓤子,也不知去了何处,就只有一个封皮而已。
  锦棠捡起封皮,放到唇边嗅了嗅,淡淡一股子荔枝似的甜香,这香味,分明她在何处嗅到过。
  将火漆的两端兑到一齐,上面写着一长串的鬼画符儿。
  这种鬼画符儿,上辈子在京城的时候,一个黄发碧眼的传教士们教过锦棠,所以锦棠识得,拼起来,是个莲字。
  锦棠咂巴了片刻,回过味儿来了。当今国中,会这种鬼画符儿拼字的人并不多,但黄爱莲是一个,拼个莲字出来,那么寄信的人就必定是黄爱莲。
  不敢想,这俩人浪漫如厮,信封都压在枕头下面。
  *
  “真就不要什么赏赐?”
  外面,朱佑镇又开了口:“本宫是个恩怨分明,赏罚分明的人,你非是本宫的家臣,亦非朝廷之人,不过区区一个秀才,会点拳脚功夫,拼着一回挨打,九死一生将本宫救了出来,这份恩,本宫是不能不报的。”
  陈淮安缓缓回头,朝着门里望了一眼,似乎颇为难以开口,终于,他一只手撑着,缓缓儿就跪到了地上。
  虽说君臣父子,跪是天经地义,但陈淮安这一跪,极尽虔诚,那种虔诚,只从他有力的背渐渐垮下去的那种,匍匐于地的程度,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道:“徜若殿下果真有心,小可倒是真有一事相求。”
  “据说,高宗时期,因为彼时的圣贤孝皇后娘娘难以坐孕,高宗皇帝曾群天下之神医,奇药,为圣贤孝皇后娘娘配治了一味嗣育丸,其丸药极为珍贵,便宫中,除了皇后娘娘,普通嫔妃无资格用它。
  小可的妻室,自来宫房寒僻,屡屡怀孕,皆以小产告终,小可夫妻二人每每为此神伤。徜若殿下果真有心,小可想为妻子,求一味嗣育丸。”
  言罢,陈淮安便静静的等着。
  他这算是赌上了一切,断了一条胳膊,才来求一味药。
  有求财的,求名的,求利的,朱佑镇还是头一回见人求一味嗣育丸。
  他笑了笑,道:“要说淮安也算是求对了人。圣贤孝皇后,算起来是本宫的嫡亲祖母,她确实有这味药,若本宫猜的不错,皇后手中亦有,既你是为内人而求,待本宫到京城后,从皇后娘娘身边讨来,寄你一味。”
  须知,那味药里面有真正的牛黄、狗宝,马宝,皆是天下之奇珍,就算皇后手里有,也不可能有很多,而且,朱佑镇到底还不过个皇子,问比自己还小着十几岁的嫡母求,也顶多能求来一丸而已。
  陈淮安道:“臣不止求一味,嗣育丸若吃,至少得六十味才管用,也就是两个月的时间,每日一味。”
  要说求官求位,朱佑镇倒是可以帮忙,而且,他早从父皇那里得到暗示,皇位稳打稳是自己的,之所以特地屈身上门,也是因为觉得陈淮安大气稳妥,一见如故,想要招揽他为已用。
  但六十味嗣育丸,慢说皇后那里,就是皇家也没有啊。
  所以,他左右为难了许久,道:“且容本宫一段时日,先从京城给你寄上二十丸,待将来,本宫有了多的再给你,如何?”
  陈淮安道:“徜若殿下肯给淮安六十味嗣育丸,淮安这一生,不求官职,不求名望,只供殿下差遣。”
  “哪要是,本宫看上了你,要你从此净身,专职在本宫身边,侍奉起居呢?”朱佑镇一笑,问道。
  陈淮安依旧跪在地上,眉头抽了抽,也深知自己这主子,总爱开些叫人跌破眼睛的玩笑,自以为幽默,挨过去就好。
  朱佑镇等了半天,跪在脚边的陈淮安没有任何表示,似乎不怕,也没有特地媚上,表忠诚的意思,遂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淮安既是读书人,本宫要问你几句朝政上的事儿,你可要如实回答本宫才行。”敛了笑,朱佑镇又道:“咱们大明开国已近百年,皇上治政也近二十年,堪称古往今来的明君,当今世道,也比得上开元贞观的盛世之时。但众所周知,开元之后,便是安史之乱,盛唐之国基,从安史之乱起,从此走下坡路,走向了衰亡。
  以淮安来看,我大明,如何才能避免衰亡之路,长存于世?”
  上下四千年,没有永恒不变的皇朝,是江山就总会有更迭。
  但君王,总是希望自己的江山能稳固,能千秋万代,所以每日上朝,都要称万岁,是皇帝的千秋,也是王朝的万岁。
  陈淮安道:“贞观之后,便是武后主政,以致中道败落,开元再盛,灭于玄宗沉迷杨贵妃的美色,享欢作乐,任用李林甫为宰执,亲信高力士那样的奸宦,只要君王牢记这三点,当能避免,盛世后的乱道。”
  朱佑镇断在道:“本宫不好美色,身侧也无奸宦,至于权相,本宫也绝非行人唯亲之人。”
  陈淮安于是断然道:“等殿下及位之后,一年,十年,百年,都能绝不犹豫说出这句话来,周武乱政,安史之乱,就绝不会重演。”
  这话就有点刺耳了。不过,陈淮安于生死的险境中把他救了出来,朱佑镇也就会仔细思量这些话,毕竟,他是个讨厌刺耳的忠言,但是会认真记下来,并且放在脑海中深深思考的人。
  起身,他指着陈淮安又开起了玩笑:“本宫可是记下了,自主净身之臣,换一味嗣育丸,记得将来到本宫跟前来听差,至于奸宦不奸宦的,本宫将来要用你,你是否高力士,自己掂量吧。”
  这算是,回击了陈淮安关于奸宦的那一条。
  不过,朱佑镇不知道的是,等到将来,关于唐亡国的这每一条路,他都得摇摇晃晃的,走上一回。
  就这样,陈淮安把将来的主子给送走了。
  回过头来,锦棠一手揽着门,一只脚踏在门坎上,一张秀致的瓜子小脸儿上,水兮兮两只眸子,玉生生的贝齿咬着红唇,正望着他。
  “真的,你做这些,就只为换一味嗣育丸?”锦棠不敢相信。
  “这下你可以放心,我拿孽根替你换味嗣育丸,这辈子你的孩子,当是能坐稳胎了。我这只耳朵,你能不能今生就放过它?”
  阴差阳错,因为皇帝几句玩笑,陈淮安觉得,自己这只耳朵可以保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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