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袁石没料到竟然会有人中途截了自己的鞭子, 一时怒急, 正要发作, 待对上那男子投递来的目光时却又忍不住颤了颤, 双腿也跟着有些发软。
  跟前的男人纵使他不认得, 可从那通体的穿戴和气度来看, 身份自然也绝不一般, 又岂是他这等区区平头百姓堪招惹的?
  “袁石,你好大的胆子,还不赶快将你手里的鞭子放下来!”高里正突然大喝一声。
  众人这才发现, 那高里正此时竟站在男子身后,上身微微前倾,作维诺状。若非他突然开口说话, 只怕大家都不曾发现他的存在, 只当是眼前这位……“贵人”的随从。
  高力正在薛知县跟前也不曾是这般姿态,大家看着他的样子, 不由对跟前这面相高贵的男人起了猜疑。
  袁石被这一声大喝唬的松了手, 情不自禁的后退两步低下头来, 一句反抗的话也说不出。
  男子握着长鞭的手缓缓松开, 略垂眼眸, 淡淡看着那长鞭掉落在地,在这寂静的岳王庙里发出一声脆响。
  他略微抬眸, 面无表情的扫视众人一眼,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兀自转了身, 大步上前去给沈葭松绑。
  “里正大人!”袁石终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他早上向高里正禀报袁三妞和李拐子私奔一事,里正大人明明满口说着这是他的家事,让他按照村子里的规矩全权负责,如今说放人就放人,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高里正原本就有些怒气,如今看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想辩驳,斥道:“我许你处置李拐子和袁三妞,何曾许你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意抓人,还企图屈打成招?你可知如今被你绑在上面的究竟是谁?待会儿贵人怪罪下来,你们整个袁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袁石被呵斥的又是一颤,怎么又关他家人什么事了?这男人究竟是谁?
  “愣着做什么,还不松绑?”高里正又喝了一句。
  里正发了话,急忙便有人上去给叶子松了绑。至于袁三妞和李拐子,他们二人私奔证据确凿,按照村规处置本没有错,因而不曾有人过问。
  沈葭一直呆呆地看着温柔的为自己解着绳索的男人,眼泪一颗又一颗的掉下来,落在男人修长的手指上也不自知,只一个劲儿的哭着,泣不成声。
  男子伸手擦拭掉她脸上的泪水,一脸嫌弃的看着她:“傻丫头,看到我难道还吓着你了不成?本来就长得丑,如今这一哭可就更难看了。”
  虽是责怪,但话语里旁若无人的宠溺味道太过明显,以至于周围越发安静下来,各怀心思的瞧着那俩人。
  沈葭被他的话逗得破涕为笑,嗔怪着瞪他一眼:“你才丑呢,咱们家就你最丑!”
  男子食指微微弯曲,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点两下,无奈地摇摇头,跟着笑了。那笑容如沐春风,又似三月里的明媚朝阳,灿若月华。
  底下的妇人丫头们不时抬起头来偷偷瞄上几眼,渐渐红了脸去。
  这时,庙门外传来一道声音:“知县大人到!”
  薛知县突然来到他们这小村子里,众人心里微惊,自觉地避开了一条道儿,目光迎上跨过门槛走进来的中年男人。
  薛知县一身整齐利落的官服,脚下的步子飞快,急匆匆的赶过来,带着身后的衙役们纷纷跪了下来:“下官不知世子殿下亲临小县,未曾接驾,实乃下官失职,望世子殿下降罪。”
  薛知县这一番话使得原本还在瞧热闹的众人神色一变,全都“唰”的一声跪了下去。不管世子殿下是个多大的官儿,知县大人都跪了,他们跟着跪下来总是没错的。
  一时间站在庙里的便只剩下沈葭和沈津锡两人。
  沈津锡,当今楚王爷故去的原配王妃留下的独子,也是楚王至今唯一的儿子,沈葭同父异母的兄长。
  沈津锡的母亲去世之后,楚王爷另娶继室,便是如今的楚王妃。因沈津锡与继母关系不睦,自幼便从了军,常年累月的不在王府居住。
  沈葭在王府的时候,一共才见沈津锡回家两次。
  第一次,她六岁那年,沈津锡自军营回来恰好见她被沈菀带着一众婆子欺负,便上前帮她教训了沈菀,还带着她在街上买了很多小玩意儿。
  沈葭毕竟不是真正的六岁小娃娃,知道沈津锡在王府的地位不同,因而便有些刻意讨好,努力让自己成为惹沈津锡喜欢的样子。
  她记得那时沈津锡曾说,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再没体会过家人的感觉。他觉得跟她在一起自己突然像一个真正的哥哥了,很想好好保护她这个妹妹。
  人心都是肉长的,沈津锡对她真心以待,她也真的把他当成了哥哥。
  那段日子里她被沈津锡罩着,小日子也和以往相比滋润了不少。
  然而好景不长,半年不到,边关战事吃紧,他领了皇命来不及与她告别便急匆匆的走了。
  此后一别便是八年。
  前五年,他们偶有书信往来,再加上沈葭和奶娘住在偏院,沈菀和王妃很少再找茬,日子过得平静许多,因而那段日子并不难熬,不知不觉的也便过去了。
  可从沈津锡离开的第六年开始,他的书信突然就断了。
  她曾日日盼,夜夜盼,甚至想过亲自去边关找他,可后来被奶奶拦下来。
  这样的日子熬了一年,她迫切的心才一点点凉了,不再日夜等着他回信,继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打算把沈津锡这个或许并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哥哥埋在心底,再也不想了!
  谁知到了第八年,她觉得自己都要不记得他时,他竟然又回来了。且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偏院向她解释。
  原来,三年前突然断了联系是因为军营内部出了矛盾,他遭人陷害,被骗到了沙漠,险些便死了。后来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又重新回到军营,并亲手杀了那个陷他于危难的副将,清理了军营。
  听他说起自己的经历,沈葭心里很是心疼。纵使当初的亲近有刻意讨好的成分在,但那半年里他对她的好她一直记得,自然不舍得他有危险。
  好在她的哥哥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且没有忘了她。
  沈葭觉得自己是个知足的人,她不贪求什么荣华富贵,锦衣华服,只愿和哥哥、奶娘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只是,老天连她那一丁点儿的愿望都不愿意帮她完成。
  那一次,她看到哥哥袖口里藏了一支木槿花白玉簪子,只当是心仪了哪个姑娘,一时好奇便争抢着要瞧,谁知一个不慎那簪子落在地上碎成了两瓣。
  沈津锡盛怒之下推了她一把,神色复杂的走了。
  第二日,他又去了军营,一句话也不曾留下,更是没了任何的书信往来。
  而那次,成了她们兄妹俩最后一次见面。
  她一直不明白,哥哥口口声声说她是最重要的亲人,可为什么她却又比不上一支玉簪。直到后来听奶娘说,先王妃生前最爱木槿花,她才渐渐懂了些什么。
  ……
  沈葭思绪回转,下面的人仍在跪着。沈津锡淡淡扫过众人,却并未让起身,只走到薛知县跟前,双手负立,清凉的风吹起他的衣摆,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话语很是温柔:“小妹顽劣,想必给贵县惹了不少麻烦。”
  只一句话,薛知县便知这世子殿下绝非善茬。看似温润儒雅,对他这个小小县令也客客气气的。可方才那句话若仔细剖析起来,便如锋利无比的刀子一般,稍一不慎那刀刃要是落下来,他的命也就不保了。
  这又哪里是同他寒暄,分明是在问罪他将不曾惹过麻烦的堂堂王府千金绑在了火刑架上!
  薛知县顿时哆嗦了一下:“下官不敢,是下官有眼无珠,不识姑娘千金贵体,金枝玉叶,是下官怠慢了姑娘,姑娘……并没有给小县惹过任何麻烦。”
  他此时后背早已湿了大片,额头上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薛知县觉得自己也是可怜,想他在此为官六年有余,何曾见过什么京城里的大人物。今日来了位楚王世子,原是蓬荜生辉,倍感荣幸之事,谁又能料到他竟无缘无故惹了世子殿下的亲妹妹。
  何况,瞧着这位世子殿下的脾性也绝非庸碌之辈,真不知道此次能不能逃过一劫。
  若因此丢了乌纱帽,倒也不算冤枉!
  只是,总不至于赔上性命吧?他还有一家老小,儿子也尚未娶妻,连孙子还没抱过,真正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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