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晨鼓刚刚敲过三声, 所有人就急急忙忙地从连铺上爬了起来。
  入营数月,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无处不在的鼓声。鼓点就是他们的传令官, 日复一日, 流民兵们在鼓声中训练,也在鼓声里休息。
  在尚未亮起的暮霭天光中,大家有条不紊的把衣服穿好, 同时把被子按照规矩叠得板正。用上头的话说, 这种被子叫做豆腐块儿。
  随身的兵器自然要佩戴上,腰间也得挂上统一发放的竹制的旋口水杯。
  穿戴整齐以后, 在相同标准的军装和军备之下,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
  当晨鼓敲到第四通的时候。这群生涩的新兵已经在校场上排排站好, 队列整齐。
  自被招募至今, 新兵们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略显紧张的, 同时也严密有序的日常。
  但凡有偷懒耍滑、不服命令者, 第一次记过,第二次军杖痛责,第三次会在刺字以后, 被逐出营去。
  没有人想被赶出军营。
  即使知道要上战场, 大家也不想离开这里。毕竟在这个世道里, 哪儿还能过上一天可以吃三顿饱饭的日子?
  校场当中, 上级长官还未现身, 但大家仍然屏气凝神, 身体如同标枪一般站得笔直。
  如此等待了好一会儿, 大概一刻钟左右,千夫长才大步流星地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传令兵。
  当千夫长出现的那一刻, 许多感觉敏锐的士卒已经心有所动。
  他们说不好是因为什么:或许是看到了上级的眼神, 或许是领悟到了上级的气场,亦或被与往日不同的目光扫过一眼,微妙的气氛渐渐如晨露般浮起,让众人都感觉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
  霎时间,许多人的心头都浮上了一个念头——
  莫非,他们这些杂兵要上场打仗了吗?
  在这片营地里的大家伙儿都是流民出身,入营只图一口吃的,想要一条活路。上战场是众人的共识,毕竟谁那么好心,愿意费着粮食养着一大帮人。
  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许多人的眼中仍然忍不住浮现出复杂之意。
  不过,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令行禁止的军规几乎像是钢钉一样敲进了士兵们的每一条骨头缝里。在千夫长开口说话之前。即使大家心中有所预感,也依然一声不吭,甚至连目光也不多转动一下。
  看着手下的表现,千夫长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些许满意。
  他大声对于手下的士兵说道:“迄今为止,我们已经学习过基本刀法,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常用的长蛇阵也已经让你们操练了上百遍。都说是骡子是马出来溜溜,今天正该是你们亮相的时候了!”
  “报告!”队列里忽然有士兵响亮地叫了一声。
  千夫长点了那个人一下:“你说。”
  “是要轮到我们上战场了吗?”士兵直白地问道。
  千夫长哈哈大笑:“上战场,”他说,“我倒是想送你们去。可你们这些新兵蛋子,一场大仗打下来,也不知道能活着多少。”
  说完这话,千夫长的语气忽然一变。
  他紧盯着手下这群新兵的神色,非常清楚地说道:“军中一日三顿地养着你们,不是为了把你们赶到战场上送死。所以在今日,主公特意为你们亲临军营,来给你们做一场……模拟训练。”
  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提到“模拟训练”四个字的时候,千夫长露出了有些牙疼的神色,就像是曾经被同类活动日过许多遍。
  “什么?”
  “模拟什么?”
  这个生词实在超乎在场这些大老粗的理解能力,队列里不由响起了轻微的嗡嗡声,同时也有许多人在交换眼色。
  “啥是模拟训练?”
  “主公竟然会亲自来我们这儿吗?”
  “听说我们的主公是个女人。”
  “沧王是女人,这还有谁不知道吗。”
  这阵骚动自然没能逃过千夫长的眼睛。他严厉地拍了拍手,喝令一声肃静,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还没到你们自由活动的时候。”千夫长冷淡地训斥道。
  “现在,全体都有,列跑步队型!在进行完你们今天的晨操以后,我会亲自把你们这些新疙瘩送上‘战场’的。”
  条件反射已经教会士兵们该如何服从命令,熟悉的晨操氛围也令人感到安心。肌肉和韧带渐渐在跑动中被活动开,终于,在结束了十里地的晨操以后,他们回到校场,亲眼见到了那位如传说般声名贯耳的主公。
  剑光如电,美人似虹,百闻不如一见。
  一道冷厉的寒芒如同龙吟,自远方袭来,瞬间将广场上那座三人高的巨石劈得粉碎。在剑影之后,一身红衣的劲装女人才跃入眼帘。
  即使士兵们早就知道主公是个女人。但那当道修长而矫健的身影跃入场中时,许多人还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不少人都在暗暗思考:倘若这一剑没有碰上石碑,而是落在乱军之中,不知地上会瞬间滚落几个脑袋?
  红衣女子手中倒提着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她的容貌艳丽飒爽、大气干脆。
  和街头巷尾流传的小道消息不一样,女人并没有妖精似的祸水脸庞,她也没有像传闻里那样,同时长着四五条手臂、七八个脑袋。
  然而不知怎的,这个年轻的女人身上,就是有一种挥斥方遒的断然之气。
  她身后明明还跟着四五个将领,以及那个很爱说话的白面政委,可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这位主公的身上。
  是的,这当然就是传说中的沧王,也是他们如今效力的主公。除了她之外,当世还有何人堪配那个称呼?
  叶争流不必多说,亲眼所见远胜过千言万语,她脚下的块块碎石便是最好的威慑。
  沐浴在新兵们惊叹的眼神中,叶争流沉声问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大声一些,我听不到!”
  “准!备!好!了!”
  “好。”叶争流满意颔首,“那么,儿郎们,到你们杀敌扬名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众人眼前便闪过一道强烈的白光。
  下一秒钟,原本晴朗的天色忽然变得昏沉,夕阳已经被拉扯到树梢尖儿上。众士卒惊愕地发现,他们已然置身于黄昏时的战场。
  在战场的另一端,黑压压的对手们早已摆好阵势,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而上。
  在一片茫然和慌乱之间,众人的耳畔,忽然响起了清晰的鼓声。
  是了,是这个鼓声。
  两个月来,流民兵们在鼓声中适应了所有的规定作息。
  他们在晨鼓中起床,于暮鼓中睡去,在休息的鼓声里,拿着饭碗排成整齐的队列,也在一次又一次冲锋的鼓声和号角中,摆出演练好的阵列。
  不等思维给出反应,肌肉记忆就已经先行完成了对战鼓的回应。
  按照之前训练的那样,士兵们机械地移动自己的位置,摆开长蛇阵的同时,每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军刀。
  对面的士卒朝着他们发起了进攻,己方的同袍也悍勇的迎面而上。
  很快,四面八方的杀喊声、前后左右的刀枪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属于战场的一切把大脑中除厮杀外的所有事情全部清空。
  此时此刻,没有人再有余力分心它顾。
  他们如何出现在这片战场上已经不重要了,为何天色黑得这么快,也不再是任何人关注的重点。
  ——活下来、杀掉敌人、冲出去。这就是大家仅剩的念头。
  …………
  叶争流并未亲自参与这场战斗。
  毕竟,她要是下场了,还有底下这群新兵什么事啊。
  她和秦西楼,以及若干将领一起,正站在模拟战场附近的一座小高坡上,自上而下地俯览着新兵们的初战。
  “虽然一开始显得犹豫,但鼓声一响,众士卒便令行禁止,悍勇当先,这表现已经可圈可点了。”叶争流微笑着同众人夸赞道。
  听到这句夸奖,秦西楼不由露出了几分苦笑神色:“主公要是这么说,那可太抬举他们了。若是大将军在此……”
  叶争流大笑起来:“这自然不能跟黑甲营比。那是倾尽大师兄和我的心血,还有三娘的钱袋,才培养出的精锐之师,无论放到这片大陆的任何地方,都足以称得上王牌。”
  至于下面这支速成的军队……
  能在第一战中不慌乱、听号令、冲上去还能握稳刀,跟五千敌军砍杀得有模有样,就已经表现很好了。
  底下的战局如火如荼,山坡上,叶争流和众将的交谈,倒也兴高采烈。
  “谁能想到在两个月前,他们中有挺多人连左右手都分不清呢。”
  秦西楼自己说着都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摇了摇头。
  “两个月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只教会了他们该如何服从。”
  叶争流倒是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
  “不急,这还只是个开始。黄沙百战穿金甲……总有一日,他们也会成长为新的肱骨之师。”
  在叶争流和秦西楼说话的时候,刘将军的眼睛一直在往四周瞟。
  他嗅着底下飘上来的那股血腥味,打量着山间的一草一木,只觉此处和真实的战场没有丝毫差别。
  眼馋地往山坡底下看了一眼,刘将军先一步恳求道:
  “主公,这些新兵蛋子该练,我不和他们抢。但等这些新人轮完,咱老刘能不能……嘿嘿,请主公亲自来指点一回?”
  叶争流微微一笑道:“自然可以。”
  剩下几位将领听到还有这种好事儿,纷纷恨自己嘴不够快。
  下一秒钟,大家一个个全都“主公英明神武”、“主公卡技通神”地纷纷大拍起马屁来。
  对于将领们的反应,叶争流早有预料。
  群体副本可以模拟日战、夜战、峡谷战、攻城战……这么好的训练机会,大家怎么会甘心放过?
  秦西楼看着将领们围着叶争流求恳的一幕,暗自摇了摇头,无声无息地往后面退去。
  等到几个将军为了排号儿争执起来,想要找政委评评理的的时候,却发现这小子太过奸猾,早不知道溜到了什么地方。
  顾不上去找悄声跑路的秦政委了,将军们围着叶争流,恨不得把嘴皮磨薄在当场。
  他们一个个双眼精光大作,遥遥望去,简直宛如一片狼眼手电的聚集地。
  这个说“老刘你上次就抢了我三百匹马”,那个又说“老胡你便宜是占不够啊,平时啥好事都你先,这回也得让我一次了吧。”
  大家都在军中过了小半辈子,怎么会不知晓这个“模拟战场”的意义?
  按照这种方式,即使让士兵们战一休一,只需半年时间,就足以打造出一支真真正正的百战之师!
  这意味着什么?
  那些在过去需要大量人命来填补出的经验、不知多少次饮血才能培养出的精兵,在叶争流麾下,完全是可以速成的!
  哪怕叶争流没有时间日日泡在军营里,但她只要事先模拟几次南方士兵不熟悉的平原战、沙漠战、或者雪战,也足以令人受益匪浅。
  这是简单的一场模拟战吗?
  不!这就是老天爷捧着饭碗,追在身后要给他们黑甲营喂饭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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