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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加更】

  当叶争流将《春江花月夜》的意境唤出的那一刻, 人间的言语再不能形容她心中的震撼。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一时之间, 整个世界都变得极静极静。
  春江潮水波涛不绝,一路东去。江潮沿着河道曲折而下,绵密不绝地拍打着堤岸。
  连海的水声浩荡不绝地充盈着叶争流的耳朵, 可她仍然能听到埋藏在潮流之下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优美、如此安静, 渺茫得像是一片呵开的雾,若不是亲耳听闻, 叶争流决计不敢相信, 原来声音竟然可以用“纯白”二字形容。
  叶争流顺着声音流淌的方向, 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来, 便看见天边升起一轮无暇的月亮。
  霎时之间, 叶争流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世界变得安静, 而是她的心变得宁谧。那道从俗世之中脱颖而去的纯白声响不是别的,正是月光洒落的声音。
  书房不在了、城主府见不到了。沧海城隐没了,整片大陆在这一刻也寂然地消弭而去。
  只剩下叶争流被春日的江潮拥抱在江心, 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 便能听到那轮无尘的月亮。
  而当叶争流张开眼睛, 便看见自己冷霜般身影, 正被映照于明月之上。
  如果此时有镜子可照, 叶争流便会看见, 自己的眸子中竟然泛着一抹淡淡的流银之色。那颜色很浅、很轻、像一撮磨至最细微的白沙尘, 也像此时脉脉弥漫着夜晚的月光。
  恍然之间,叶争流若有所感。
  她将自己放在膝上的右手缓缓摊平。
  伴随着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载着叶争流的那叶小舟便“活”了起来。这叶扁舟原本凝固在水波之中, 此刻, 它却顺着澎湃的春潮宛然而下,甚至还活泼地在雪浪之中摇晃颠倒。
  叶争流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错觉:她总觉得,世界仿佛是从此刻开始,才真正地流动了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就在叶争流未曾注意的那些时候,岸边渐渐地有了人声。叶争流侧过耳朵,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由远及近地清晰起来。
  她听见妇人结伴捣衣的衣杵,也听见渔夫嘹亮的高歌。她的意识在侠客的大笑和醉吟之间打了个转儿,又落入离家的游子一声低惆的长叹。
  世上最动听的月光,是混杂了思念的月光。
  在这一刻,叶争流是旅人、是游子、是思妇、也是独夫。
  就在这同一刻的时间里,叶争流好像被分散成无数片,寄居于不同的空间。
  此刻,她正读着一封来自家中的平安信,她也正立在木舟的船头,顺着江水一路漂游。叶争流手中握着衣杵,密密地捣个不停,与此同时,她也正登临于高高的明月楼。
  叶争流再将自己放在膝上的左手缓缓摊平,便见原本静谧的时间,和她小舟下的春江潮水一起,一涨一落地涛涛回流。
  岸边高挑的楼台还原成砖瓦,再倒退成一片蒙着轻霭的春林。
  林中的樵夫盘膝坐着,斧头平平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仰起头来,静听江流的涌动。透过枝叶的稀筛,让月斑洒满他粗糙的脸庞。
  在一千年之前,在一千年之后,前人和后人共同分享着这同一片春江和月亮。
  不变的春江,不变的月。不变的离情与哀愁。
  叶争流手指轻动,茂密的树林就再一次变成一片堆放着材料的空地,短短几秒内便被建成精美的小楼。
  她再攥起手掌,楼台旁就逐渐多出一栋栋新的建筑:茶馆、客栈、棉花铺。平房、大院,还有船坞……一座由人聚集的城市依江而建,月亮却仍然还是那轮月亮。
  直到此时,叶争流终于明白过来。
  所谓的“意境”,便是她感悟到的一切。
  这里,是只属于她的世界。
  没有烦恼,也远离世俗。就连忧愁都变得寥怅而浪漫,因为诗歌本就是这样纯粹的艺术。
  叶争流沉浸在这片明月江流之中,几乎忘记今夕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春江花月夜》的意境,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回到沧海城主的位置上。
  就在叶争流双脚刚刚落地的一刹,一个黑白交加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
  裴松泉一脸焦急地站在叶争流的面前,自从叶争流认识他的那一天起,第一次见到半神的感情如此外露。
  “你去了哪里?”裴松泉紧盯着叶争流,脸上的担忧和挂念仍然不能散去。
  他疾声问道:“我感觉到神域的气息,你又在这时候突然消失……”
  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裴松泉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来。
  念到“消失”两个字的时候,男人几乎被完全消音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眼前的叶争流,又很明显地四下里看了看,喃喃地重复道:“……消失。”
  叶争流咽了一口口水,很小声地问道:“那个,裴先生,您感觉到的那个‘神域’是不是也消失了?”
  裴松泉:“……”
  裴松泉一脸麻木地说道:“确实是消失了。”
  神域消失了,叶争流重新出现了,但裴松泉心中的疑惑却更多了。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一切比裴松泉预想中好了太多。
  要知道,叶争流刚刚经历过一场刺杀,在察觉到陌生的神域气息降临在城主府的上空,叶争流的踪迹又无人知晓的那一刻,裴松泉心里已经闪过千百种不祥的念头。
  他没有诅咒叶争流的意思,可类似的悲剧,半神却已经在这片大地上看过太多。
  至于现在……
  裴松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拉来一把椅子,在叶争流的对面坐下。
  他并未告诉叶争流,自己先前有多么着急。
  疲惫重新涌上裴松泉的眉眼,男人的声音略带沙哑,可语气竟然重新恢复了几分温和。
  “叶争流。”裴松泉严肃地叫了她的名字,“刚刚的事情,我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
  别问,问就是她开了挂。
  叶争流当然不能这么回答裴松泉,她对裴松泉向来敬重。
  “您刚刚感觉到的不是神域,那是我的一个技能。”
  裴松泉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叶争流很坦荡地看了回去。
  虽然她也考虑过,意境会不会是神域一样的东西。
  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一首诗词觉醒一个意境,那也太bug了吧。漫天邪神由着她随便打啊。
  所以叶争流更倾向意境不是神域,不过,它确实可能有些跟神域相似的东西。
  过了一小会儿,男人有些疲惫地笑了一下。他把这个笑容当成打断对视的预告,就像是行人在风雪里裹紧自己的大衣。
  “喝茶吗?”
  叶争流没料到在这种时候,半神仍然会这么问自己,反应慢了半拍:“……啊,不了,谢谢先生。”
  裴松泉嗯了一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却并没有喝,而是蘸着杯子里的茶水,在桌面上飞快地画了几笔。
  “这是什么?”
  叶争流低头一看,发现裴松泉画了一只惟妙惟肖的手,手掌上生着五个指头。
  “手?”
  裴松泉点了点头,在原画上擦了一下,又添了一笔:“现在呢?”
  手掌上长了六个指头。
  但是,它……“还是手。”
  裴松泉继续往上添笔画:“如今再看呢?”
  “依然是手。”
  当那只手上的手指长到第十根的时候,叶争流终于受不了了。她摩擦了一下自己起了一串鸡皮疙瘩的手臂:
  “先生,咱们之间没什么需要客套的。对着我,您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别再画那个手了,我一看就想起疯狂之神来。”
  裴松泉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纹,又隐没在眉眼之间。他先是擦去那幅让叶争流看了不舒服的茶水画,这才说道: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曾经和神域朝夕相处几百年,对神域熟悉得就像你对自己的手。手指上添了些笔画,你还能认出它来,我对神域也是这样——我并无怀疑你的意思,但那确实是个神域。”
  这种叙述方式,是典型的裴松泉式娓娓道来。叶争流下意识地放软了语气:“我也没有不相信先生。”
  裴松泉想了想,很温和地征询叶争流的意见道:“你那个技能是什么样的,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这个倒没什么不能说的。叶争流想了想,把一些关键情况口动打码,其他的都告诉了裴松泉。
  听着听着,裴松泉的神情就变得凝重起来。他很快就向叶争流问出了第二个关键问题。
  “你的这个技能,有攻击力吗?”
  叶争流仔细回想了一下,很笃定地说道:“没有。”
  至少这个没有。
  在《春江花月夜》的意境里,叶争流可以体悟到所有人的心情,乃至于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些人的化身。她可以拨快整个意境的时间流动,往前一千年,往后一千年。
  但那变动只是针对于意境本身,而非没有融入意境中的其他人。
  说实话,叶争流也在思考,《春江花月夜》并无多少攻击力,她能拿这个意境干什么呢?
  听到这个答案以后,裴松泉似乎浅浅地松了口气,又好像有些替她担心。
  “这并不全是神域,至少不完全是我知道的那种神域。”
  想了想,裴松泉又追问道:“我察觉不到你的技能了……你是把它收起来了?”
  “没错。”
  “那卡力呢?用这个技能的时候,你的卡力是怎样消耗的?一直在消耗吗,还是只有放出技能,和收回神域的时候才会消耗?”
  问问题时,半神的上身不自觉地朝着叶争流前倾,他的眼神里带着些微的急迫,像是沙漠里行走的很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一点绿洲似的光。
  叶争流不假思索道:“只有放出和收回的时候消耗卡力——我也体会过神域,先生,我觉得这个不太像。”
  “当然不太像!”裴松泉断然说道。
  他猛地站了起来,很快又意识到以两人现在的姿势,就会变成他在俯视叶争流,于是又忍着激动坐下。
  裴松泉耐心地跟叶争流解释道:“我不知解凤惜和没和你说过,神域是不会移动的。它也不能被收起。”
  叶争流提醒裴松泉:“但先生您的神域……”
  “我放弃了自己的神格,只有当它成为无主之物,才能够那样漂流。”
  结果就是在飘荡了半个大陆之后,正好撞上了嫉妒的神域,然后被嫉妒给捡了漏。
  “但你现在拥有的这个……”裴松泉看向叶争流的眸心,一字一顿地说道:“它是一个移动的神域,它能被你收起,能被你放出。具体落在哪里,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叶争流。”
  半神郑重地叫出叶争流的名字,像是在呼唤一个盟友。
  “当你成长到足够强大的时候,你可以用这个技能吞并其他神明的神域。假如万事顺利,按照最理想的设想……你甚至可以封印一个神明。”
  一直以来,裴松泉都在想:既然是卡牌将这些邪神带到世上,那么或许也会有一张卡牌,可以将祂们全部带离。
  几百年来,裴松泉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寻觅。
  直到现在,他找到了。
  饱含着期冀地望向叶争流,裴松泉温和地问她:
  “你的卡力还能再用一次这个技能吗?你可以先试一试,除了自己之外,你能不能把其他人或者物装进去。可以先从物品开始。”
  先是死物,再是活物,然后是人……等叶争流的技能能够容纳下的东西足够多,她也许就可以装下一个神域。
  ……或者半个也行。
  ……即使是小小半个,那也很好。
  裴松泉并不奢求太多,他只是很高兴能够遇到叶争流,遇到几百年里的第一场希望。
  各种意义上的希望。
  反倒是被裴松泉寄托了希望的叶争流比较傻眼。
  要知道,她的每个技能都是有冷却时间的。和裴松泉交谈的这一会儿工夫,《春江花月夜》的冷却条连一丝丝都没走完。
  叶争流硬着头皮说道:“我的卡力……可能不够了。”
  裴松泉没有失望,他甚至还鼓励叶争流:“没关系,不要急,你会慢慢长大的。”
  叶争流:“……”
  她就是长大,多半也拿冷却条没办法。
  倒是意境可以多觉醒几个,这样以来,即便受限于技能冷却,她也不怕了。
  要让叶争流说,裴松泉还是有些陷入他的固定思维里了——叶争流都说了,她这个是技能不是神域。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规定说,她只能拥有这么一个“神域”,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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