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向烽手起刀落, 马登元当场人头落地。
这场面如同把一瓢水从中间直接泼进滚烫的油锅,瞬间在台下众人之中炸开。一片响亮的音潮从头到尾, 高喊叠着喧嚣, 一波一波地响彻了整条长街!
众人都不自觉地往前推挤,想要离得更近些,看得更清楚些。
幸而黄三娘早就有所准备。城中差役数目不够, 她直接从黑甲营借兵两千, 就是为了维持现场秩序,以防拥堵、踩踏、还有紧急情况的发生。
所以在众人挤挤挨挨地想要往前凑的时候, 站在一旁的黑甲军便主动伸出阻拦, 维持秩序, 并且告诫百姓谨防践踏。
从叶争流的视角向下看去, 只见人潮涌动, 大家都朝着高台的方向仰着脸孔, 其中若干乡里还无师自通地高高举起了拳头。
马登元的这个结局,叶争流早有打算。但对于是否要当众行刑,她经过了非常仔细的考虑。
在估量了此方世界的民众接受程度以后, 事情就如刚才那样平稳地发展了下去。
这是一个能活到五十岁就算寿终正寝的时代。
小规模的起义、大规模的征兵、荒野上的白骨、因为实在交不出佃租, 只好主动成为世家辖下的隐户, 从此生死都由主人吩咐的大量农民……
菜市口的斩首都有不少人专程去看, 叶争流把马登元拉到大庭广众之下砍头, 并不会吓到台下的百姓。
正相反, 此时此刻, 那雷鸣一般的叫好声正响彻沧海城的上空。
其实,数日之前的闭城之封,并未给多数人带来过大的损失。
各家各户一般都买到了价贵的粮米、心神不宁地度过了忐忑的半月。但土地没有被践踏, 房屋没有被占领, 家中的老小也都还平安。
所以,之前那种懑懑不平的不安心情,只要再过个两三月,便会在忍气吞声的生活里被消磨殆尽——素日以来,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然而叶争流没有拖。
她在乡邻们对闭城的惶惶之情尚未消散之际,就先把此事的始作俑者拖到台上,手起刀落,给大家看了个痛快!
这一次,不再是习以为常的忍受,也没有了一贯的妥协和压抑。
百姓们呐喊,乡民们称快。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声音出现在这片大地上,而在此之前,它们已经被压抑了数十上百年。
那声音从街巷里穿过、自方堂中透出,绕过每一间院子,朝向四面八方地如积云般散开。
……
刘家的书房里,一个身着碧蓝罗衣的年轻男子听到窗外传来的隐隐喧闹之声,起身合上了窗扉。
在这年轻男人的身后,他的父亲,也就是刘氏族长,以及大兄二兄都端坐在这清雅的书房。
年轻男人关上窗户,口吻仍是难以置信的:“父亲,兄长,所以我们的新城主今日当真……”
——当真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去讨好那些腿上沾着泥巴,十指缝里全是海腥的庶人?
沧海城真是多灾多难。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离经叛道的解凤惜,结果又来了一个这般颜面扫地的叶争流。
这海城偏居一隅,既无高门大姓,也远离建康城中最新的风俗。
刘三公子每每思及此事,都觉得肺腑间犹如火焚刀割。
他本以为这就是世上的折磨之至了,哪知道竟然还能碰上一个这样的新城主!
刘家三公子以袖遮脸,呜呜咽咽道:“有此城主,儿实再无颜自陈出身了。”
这三公子还有话想说,便听书房外有人疾疾来报,言道新城主方才当众杀了马氏一族的小公子。
这个消息落入耳朵,刘三公子登时目瞪口呆。
“她,她竟敢当众砍了马兄的脑袋?”
马登元怎么说都是风海城主的小儿子,叶争流私底下给他一杯毒酒也罢,背着人白绫勒死也好,那都是预料中的事,也是以马登元出身应有的体面。
然而她竟然当众将马登元斩首……
这个女人,这个身世不详的庶种,她怎么能如此的野蛮无礼!
听到这个消息,刘家二公子反倒吐出一口气:
“我打听过了,据说拜入师门以后,叶争流和马兄素有旧怨。她把登元兄斩首示众,此举固然恶毒,此心固然可鄙,但由此观之,足以看出她的心计浅薄。今日以后,她是自绝于高门大户,无论嫁娶,都不会有世家愿意同她联姻了。”
刘家大公子也缓缓抚掌道:“前几日见她发兵风海,我本以为这叶女是乃个有勇有谋的人物。然而如今看来,却只是秉性鲁直而已。”
稍作停顿,刘大公子摇头叹息,站起身来:“登元之死,倒确实可怜可叹……我欲为登元写祭文一篇,昼短夜长,聊表哀思——父亲,吾弟,这便告辞了。”
等大儿子走出了书房,刘家族长便对自己其余的两个儿子点了点头:
“你们大哥说得很对,叶女年幼心狠,不辨是非,实是小人做派。她既然心胸狭隘,我们便也不得罪她,只是她自甘下贱,密昵庶民,如蝇逐臭,我们便更不能与城主府交往亲近,以免有辱我刘氏满门清名。”
做下这个结论以后,刘家族长便轻挥手中羽扇,阖上双目,做出一副待憩之态。
“你们都退下吧。”
于是两个刘氏子退到长廊之外。
三公子面上仍带不宁之色,他说:“二兄,这叶女如此胆大妄为,若是她效法乃师……”
沧海城的刘家王家,一开始并不是最高贵的门第。
他们能有今日的得意,还不是因为解凤惜入城之后,把城内门阀杀到只剩他们两家。
刘二公子哂笑一声:“吾弟过虑了,大兄和我明日就去城主府请辞官职。我刘氏一族对她敬而远之,同时也远离了这污浊的是非。就算她天性顽蛮凶横,莫非还能因此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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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争流对于发生在刘氏书房的这一幕,暂且还一无所知。
倘若让她知道了这件事,叶争流大概只会摇头笑笑,然后毫不中断地磨快她的刀。
此时此刻,叶争流站在台上,望着长街上大声呼喝的百姓,给他们留出了少许时间来宣泄心中的情绪。
他们已经被压抑太久,背负在身上的苦难早已沉甸甸地渗入骨血,踩进大地。
这个时代的庶民们沉默地生又沉默地死,即使遇上几欲将人逼死的绝路,倘若无人能站出来带领众人振臂一呼,他们就只能用被日渐榨干的躯体一手指着天,一手指着自己,号啕一声“老天爷啊!”和“这全都是命啊。咱们碰上了,咱们命不好!”。
而今天,他们站在一起,他们共同呼和。自己的声音、乡邻的声音,一样属于庶民的声音响彻空间,也前后左右地震响他们的耳朵。
叶争流允许他们在此时此刻,在情绪上获得一时的放纵。
但她不会让百姓们重复怨天尤人的旧故事。
对于今天的场面,她已经计划多日。
一篇看似简单白话的演讲稿,叶争流修修改改,字斟句酌,连发声的每一处停顿,以及每一刻对情绪的控制,都牢牢地把握在掌心之中。
卡着台下的群众即将把积蓄的郁气宣泄完毕的那个节点,在大家即将要顺势掏出满腔的苦涩,把喝彩变为凄声呜咽之前,叶争流用一个动作把这个进程打断。
她挥了挥手,四十个力士走上台来,手捧一块蒙着黑布的巨大物体。
那物体方方正正,其上遮掩的黑布一直垂落到脚下的红绢,在色彩鲜明的映衬之下,极其打眼。
众人的情绪暂时被好奇打断,长街上的叫喝之声慢慢低沉下来。
激烈的呼喊变成窃窃私语,从街头,到街尾,像是长风拨过一片沙脊。
高台之上,叶争流昂然而立。
她半转过身,深情地抚摸上那块浓黑的布帛,却不着急将它掀开。
“父老乡亲们,沧海城闭锁之日,满城百姓困居城中,心里不安,坐卧不宁,大家都受苦了!”
“但也是在同一个时间,我们的将士守在清宁关之外,出生入死。他们抵抗住了邓西国要来占据我们家园的大军,也一样抵抗住了来自背后的刀子。这一战,我黑甲营牺牲士兵四千八百一十六人,他们现在——”
叶争流猛然扬起手来,漆黑如墨的布料像是一张沉痛的旗帜,在高高的飘起以后,被叶争流亲自掀开。
那被遮挡的物体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竟是一块巨大的、望之就沉重而有分量的淡青石碑。
石碑上密密麻麻地篆刻着一排排整齐的字符,每个字符都用红漆填满,遥遥望之,如一片细密的血色。
叶争流开口,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眼中隐隐涌起一点泪光,肃然道:“那四千八百一十六个勇士,他们如今全在这儿了。”
二十个卡者不眠不休雕琢出的碑文,四千条半个月前尚且生龙活虎的生命,一行行细若蚊蝇的血字……兄弟们都在上面了。
“这四千八百一十六个士卒,以血肉之躯保护了沧海城的安危,他们是我们沧海城的英雄,是咱们的勇士,我们不能把他们忘了。从今往后,他们的名字从此永记烈士碑上,日后再有因战而亡的士卒,一概如此!
这四千八百一十六人里,其中有八百二十七人是沧海城子弟,现已送归各家,并免烈士之家三年赋税,发放抚恤钱粮。其余兵勇多是背井离乡,流落至此,已无父母亲族可查,便都葬入黑甲营公墓,往后年年祭祀,均由黑甲营公中操办。”
叶争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沧海城是大家的城池,那黑甲营就是沧海城的铠甲。士兵们们进了黑甲营,无论是生是死,从此都是战士们的家。从此,你们的名字,一个也不会被忘却!”
叶争流的目光深切地扫过台下众人。新城主的目光好似有某种魔力,而她身后那座巨大石碑,又将那种感动而悲伤的的感染力放大了数倍。
“黑甲营全体都有——立正!”叶争流高声道。
百姓不知道立正是什么,但黑甲营所有在场驻守的士卒,全都肃穆地挺直腰杆,紧绷下巴,站直了身体。
受此气氛的感染,全场百姓都有样学样地挺直了背。
就是几个攀在树上,本想看个热闹的小子,此时此刻都下意识地支了支腰。
“向烈士敬礼!”
齐刷刷地,满场的黑甲士兵右手持握兵戈,左手抬起拳头,抵住了自己的右心窝。
过了一会儿,叶争流才在台上轻分双手示意。接到了她的暗号,街头街尾的黑甲军们都动了起来,将百姓各自往左右两侧挪了挪。
大家此时对黑甲营的感激和崇敬正值最高峰时,因此听到这些士卒们指挥,全都尽其所能地挪开位置,让出了一条通路。
四十个力士举着石碑下了高台,把那烈士碑放在为此特制的巨大滑杠上。
叶争流一字一顿地宣布道:“来,儿郎们,捧好了烈士碑,我们这就送他们们回家!”
她一步步走下高台,护卫的黑甲军整齐地聚在两翼。
他们要将这支悲壮的、忠烈的、满载着一个个沉重名字的石碑,送到烈士公墓,让它安置在应该安置的地方。
吾心安处是吾乡。
流落的忠魂并入黑甲营,每个士卒都当归乡。
气氛一时短暂地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想看到新城主昂首阔步地站到队伍的最前头,带着半城的黑甲军,还有有志一齐送义士们一程的父老们开路。
这是一个出乎叶争流预料的突发情况,但她只是稍稍一愣,就站定在石碑之后。
她朗声吩咐道:“让烈士们先行。”
于是队伍开拔。四十名力士挑着杠子,每两刻一轮换。
除了队伍前头一脸肃穆,护送烈士的黑甲军之外,还有百姓们坠在黑甲军的身后,有些甚至是老少之间彼此相扶,这队伍拖拖拉拉,绵延了一里多地。
叶争流期间回头看了一眼,对身后亲兵嘱咐了几句。没过一会儿,黑甲军中就有士卒出列,主动搀扶上了走不动路的老人。
如此相携出城,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在这期间,铭刻着烈士姓名的石碑始终不曾落地。
直到抵达了新开辟的公墓所在,那座方正的石碑,才带着上面承载的一个个姓名被安放在墓地的最前端。
除了从城里一路行来的黑甲营之外,在大营休息的士兵也早都来到公墓前集合。相比于城中百姓,他们看着这座公墓的眼神要更为复杂。
——这里,安葬了他们的同袍。
——这里,往后就是兄弟们的归宿。
——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是沧海城的本地人。倘若他们战死,往后也会以同样的规格,葬入眼前的这座公墓。
……
祭礼是庄重的事,叶争流的态度比在城中演讲的时候更为严肃。
三牲作为祭品,依次在墓前摆开。除此以外,还有本地祭祀时惯常用到的五味碗、萝卜糕、山珍干果、海味四渔。
叶争流亲自放下最后一个祭碗。
她站在队伍的最前端,向烽则站在她的左后方,和她拉开半个身位的距离。
同时同刻,叶争流和向烽一起,朝着烈士们的墓地行了一个肃穆的军礼。
在他们的身后,黑甲营的将士们一同抬起右臂,拳头重重地抵住自己的右心。
铠甲敲击的声响,听来就和那日出营时大家跨上战马一样整齐。
西来的海风摇动了如浪的松涛,军礼队分列两旁,笙管和长箫被他们举起,贴在唇边。
在呜呜咽咽的哀乐之中,低微的抽泣声随气氛一同传开。除了并肩作战的黑甲营战友以外,沧海城的百姓们,也为这些悍守城池而死的兵将潸然泪下。
叶争流前世是个无神论者。
她实在难以确定,在当今所处的世界上,生者的祭祀和哀思是否当真能够被亡者收到。
祭礼的意义,更多是在告慰还活着的人,并铭记一段精神。
但此时此刻,叶争流闭着眼睛,在烈士碑前低头敬礼,心中却期冀着每一个战士都能和她一样,再一次获得崭新的生命。
——这次,愿诸位不要生逢乱世。
——愿你们有幸如同我的前世,生于和平,长于和平。
而她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
叶争流转过身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从今日起,所有黑甲营士卒战死者,一概冠烈士名、记烈士碑!诸位若有家小,则领抚恤钱粮,同时免三年赋税。没有族人在此的兄弟,则和我身后的诸位烈士一样,由黑甲营收敛供奉。”
“清宁关一战,诸君不负我叶争流,叶争流亦不负诸君!黑甲营不负满城父老,满城父老亦不负黑甲营——我们的烈士,不容慢待!”
说罢,叶争流端起身边亲兵捧上的一碗酒来,仰头饮尽。
她挥手扬起披风,抱拳朝着四下方向端正一礼:
“往后,我叶某人走马上任,忝居城主之位。在我治下的城池,要使人人各得其所,让老少安居乐业。今后若有冒犯之处,我在这里,先敬过父老乡亲,还有满营的弟兄了!”
……
那一天,沧海城外,数以万计的百姓、士卒齐齐高呼“城主”。他们的声音里满怀着爱戴和激动。
那气势直抵云霄,上冲牛斗,让亲眼见证了那一刻的人即使垂垂老矣也不能忘却。
而叶争流则在临走之前,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烈士碑一眼。
从此之后,“各得其所”和“安居乐业”八个字,便永久地被她担负于左右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