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梳妆台

  这是他们落到屠夫手里的第二天。
  无论是按照屠夫的习惯和前世贺迟的宿命,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郁棠睡得并不是很好,她总是梦见已经忘却的前尘往事,谢清知、谢兰因、郁老夫人交替地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睁开眼的时候,黄裙女正坐在梳妆台前,头顶的电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灯光,但这似乎并不影响黄裙女梳妆的兴致。
  她依旧穿着那条棉布黄裙,裙子上的污迹依旧在,她坐在光影里,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她用左手拿起木梳,慢慢地梳着头发。
  从郁棠的角度,恰好能看清黄裙女右手手肘上那道长长的疤痕,疤痕像一只蜈蚣虫,歪歪扭扭地贴在她的手上。
  关于屠夫在五年前停手的原因,忽然在此刻变得清晰。
  屠夫停手是因为黄裙女的右手已经丧失了部分功能。
  不过黄裙女和屠夫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呢?
  “劝君莫打三春鸟......儿在巢中盼母归......”黄裙女轻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儿在巢中盼母归?郁棠拧着眉头,黄裙女对母亲这个身份似乎有种特殊的情结。
  耳旁响起贺迟的鼾声,在这诡异的场景面前,郁棠忍不住庆幸。
  万幸贺迟已经睡熟,不然怕是会打草惊蛇。
  梳好头发,黄裙女开始对着镜子化妆,她化妆的动作很娴熟。
  化好妆,黄裙女打开木箱,整个木箱都被黄色的长裙填满。
  从木箱里拿出一条干净的黄裙,她慢慢地脱下身上的长裙,她背对着郁棠,借着昏黄的灯光,郁棠可以看清黄裙女的脊背。
  她的身材似乎比一般女生更强壮。
  换过裙子,黄裙女站在镜子前,她摸了摸嘴唇,缓缓说:“口红还要再补一下。”
  梳妆台上放着一枚怀表,黄裙女拿口红的时候,不小心把怀表弄到了地上。
  怀表恰好落到郁棠面前。
  从郁棠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怀表里的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
  阴冷的灯光下,是三张表情全然不同的脸。
  站在中间的女人看起来神情痛苦,似乎有极大的痛苦,而在她身旁的两个男人表情不一,左边的男人是年轻时候的方远,他的表情冷漠隐忍,右边的男人更年轻,他长得和黄裙女很像,他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和孩童的天真。
  这张全家福简直诡异得可怕。
  难怪他们会对贺迟下手,因为贺迟看到了关键证据,尽管贺迟未必知道屠夫案,但按屠夫的性格,肯定要根除贺迟这个隐患。
  黄裙女慢慢走过来,她蹲下来捡怀表。
  隔得近,郁棠可以看见黄裙女的身体,尽管隔着纱巾,但郁棠仍能发现,她的喉结滚动着。
  黄裙女是男人……郁棠愣了一会儿,她只觉得恶意森森,恶心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一股冷气顺着脊背慢慢地爬上来,郁棠的身体慢慢地僵住。
  她曾经怀疑过黄裙女和计程车司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此刻,似乎一切疑惑都被解开。
  原来黄裙女就是计程车司机的儿子,也就是第一名受害者的儿子,方青。
  “你醒了?”方青直勾勾地看着她。
  郁棠想起了方青在门里目送她远走的那个画面,方青毒蛇般的目光让人芒刺在背。
  她的身体慢慢僵住,深吸了一口气,郁棠点了点头,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
  “对,我醒了。”
  郁棠以为方青会做些什么的时候,方青从木箱里拿出一堆相框,整齐地摆放在桌上。
  相框里都是全家福,和怀表里的全家福没什么区别,每张全家福的背景都是这座颓败的小院,每张全家福里的女人都穿着淡黄色长裙,每个女人都留着卷发,化着和方青此刻一模一样的妆容,每个女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束花。
  郁棠想,那束花的用处大概是遮挡女人的手铐吧。
  唯一不同的是:每张照片里,都是不同的女人。
  郁棠终于明白角落里的照相机的用处。
  只是,在这些照片里,郁棠并没有看见方青的母亲,怀表里的那张全家福,是上一个受害者。
  照片里的女人们神情痛苦地看着郁棠,郁棠的心慢慢地沉到了谷底,
  这些女人一生的最后时刻,都被定格在了照片里。
  他腼腆地笑了笑,他有些不安地绞着头发,歪着头问她:“好看吗?”
  “好看。”郁棠面上波涛不显,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
  “那我们也一起拍一张这样的全家福好吗?”方青盯着她,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复。
  “好。”郁棠的心缓慢地往下沉,她转头看向桌上的那些照片,她知道,一旦拍完照片,等待着她的,只有死亡。
  只是,在方青这种变/态面前,她完全没有说不的自由。
  “好,我去给你做饭,我怕你穿不下那条s码的裙子,这两天才没给你饭吃,你一定饿坏了吧。”
  不给她吃饭的原因是怕她穿不下裙子?郁棠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如果能位置互换,她一定要让方青这个变/态知道厉害。
  方青满意地点点头,他的脸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神情,转身上了楼。
  等到方青的脚步声消失在空气里,郁棠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贺迟,他睡得正香,依然对眼前的一切全然无知。
  万幸贺迟没有醒,不然他大概会尖叫出声吧。
  方青上楼前,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与她和贺迟的失踪案有关。
  “郁棠,我还活着.......”贺迟睁开眼,就看见郁棠直勾勾地看着电视。
  “是我们的失踪案?”
  郁棠点点头。
  两人默默地看着电视,一时竟没有说话。
  “郁棠......”贺迟顿了顿,他垂着头,缓声说,“我没想过,有一天会落到这种境地。”
  “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种境地。”郁棠的声音有些缥缈,这样的境地还不算最糟吧。
  毕竟,前世的她落到过更糟糕的境地。
  贺迟的父亲在电视里泣不成声,贺迟别过脸,没有看父亲的脸。
  谢家那边,并没有什么消息。
  郁棠不用想也能知道,谢家对她的下落并不着急,谢兰因是这样,谢清知是这样,郁老夫人更是这样。
  见贺迟有些哽咽,她温声说:“你忘了昨晚说的话么?”
  “什么话?”贺迟眼眶微红地看着她。
  “你要活在万丈光芒里啊。”
  郁棠还记得贺迟坐在摩托车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当时的他沉浸在青春的喜悦里,意气风发,对命运的无常一无所知。
  “桌上的相框是什么?怎么这么瘆人?”
  “屠夫有拍全家福的爱好。”
  “那些......女人都是受害者吗?”贺迟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他从未这样接近过她人近乎绝望的死亡。
  郁棠接着看新闻,新闻里的他们正双宿双飞,他们两人的手机都同时出现在隔壁市,也就是说,警方和公众的注意力都会被集中到隔壁市。
  不用想,这是屠夫的阴谋。
  方青临走前还打开电视,是想让他们在绝望的地狱里更坠一层吗?
  门口忽然传来车轱辘的动静,郁棠愣了愣,赶紧踢了一脚贺迟。
  来人正是方远。
  方远的腿上放着一个食盒,他关掉了电视,在两人面前放了一碗饭和一碗汤,替两人解开一只手。
  郁棠用勺子舀着饭送进嘴里,忽然听见方远冷冷地说:“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好好享受吧。”
  他平静冷漠地宣告着两人的死/刑,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屠夫终于打算对他们下手了吗?
  方远离开的时候,郁棠喊住了他。
  “屠夫。”
  轮椅上的方远机械地转过头。
  郁棠看了一眼窗外的树林,窗外的树蓬勃生长,对地下室的罪恶一无所知。
  “你是说会像杀了你老婆一样杀了我们吗?”
  贺迟惊讶地看着郁棠,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他以为她在问外面天气怎么样。
  方远背对着两人,并没有说话。
  “你很聪明,还知道把照片发给同行的人,可惜,”老头面不改色地说,“活不到月底了。”
  “为什么要杀了她?”
  方远干枯的手颤抖地握住轮椅的把手。
  “是因为你软弱?无能?嫉妒?”
  方远的声音变得狠戾。“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多年不动手,你已经生疏了吧,屠夫。”
  贺迟小声地说:“郁棠,你疯了!你不怕他杀了你?他连老婆都不放过……”
  坐轮椅多年,方远身上的肌肉大都萎缩,别说杀她,郁棠想,他或许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
  郁棠没有告诉贺迟的是:在完成那项仪式之前,屠夫不会对她下手。
  “她是个坏女人,她不配做母亲。”方远的脸色有些阴沉,他沉声说,“我教过她怎样做一个好母亲,但是她不肯。”
  所以,那些死在方远和方青手里的女人,也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不配吗?
  看着那张麻木苍老的脸,郁棠的脸上慢慢浮现讽刺的神色。
  “凶手是你儿子方青吧?”
  疑惑、惊诧慢慢地在他的眼底散开,终于,方远脸上的神情从麻木变成恐惧。
  方远没有再说话,离开了地下室。
  屠夫的案子比郁棠想的更复杂,尽管很多凶杀案里,受害者的家人、朋友会作为重点怀疑对象,但在这种穷凶极恶的连环凶杀案里,一般凶手都不会是受害者家属。
  她以为轮椅上的父亲方远是凶手,虽然无法解释其他受害者失踪时方远的不在场证明,但至少在见到他们进来的那一刻,她是这么想的。
  只是,现在她发现,方青的表现极其怪异。
  所以,她才会推测方青是凶手,尽管方青年纪小,但案发时,十几岁的方青,并非没有作案的能力,并且,因为他的年轻,受害者或许会假定他是单纯无害的少年,因而对他放松戒备。
  在其他受害者的案子案发时,方远有不在场证明,可方青并没有。
  这样的推理之下,方远是方青的帮凶,他有一辆计程车,家里还有一辆货车,这两辆车很有可能是用来转移尸体的工具车。
  屠夫五年前之所以停手,大概是因为他终于拍出了满意的全家福,或者,是因为方远出了车祸,方青右手受了伤。
  贺迟仍在惊愕之中,他呆呆地说:“凶手是他儿子方青?”
  “也就是你撞的那位阿姨。”
  贺迟呆若木鸡,他回想着关于方青的一切,天知道,这两天他做梦都在诅咒那位阿姨,结果她是男人?
  “她不是女的吗?怎么可能是儿子?”
  “他并不是女人,只是穿着裙子的男人而已。”
  “刚才老头说这是最后的......晚餐?”贺迟的声音微微颤抖。
  “明天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所以好好休息吧。”
  “郁棠......”贺迟欲言又止。
  “贺迟,你知道打架的要诀吗?”
  “你说的是武功唯快不破吗?”
  “不,是阴险狡诈,你知道男生的死穴在哪儿吧?”
  贺迟点点头,他是男生,自然知道男生的死穴在哪里。
  “方青是右撇子,但他的右手受过伤。”
  郁棠摸着腕上的手链,桌上的相框里,女人们的眼里流露着痛苦。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避开了全家福里女人痛苦的眼神。
  “也许明天,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郁棠,如果......”贺迟顿了顿,接着说,“能和你一起死,我很高兴。”
  贺迟说的什么话!郁棠踢了他一脚,小声说:“明天我们不死,我会更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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