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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6章 天命之子

  他年纪轻轻就跟随父亲校定皇室图书,将三代以来,官学也好,诸子百家也罢,一切知识都阅览收用。
  期间发现了失传许久的古文残本,又作为古文经的旗手,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将六经老博士们驳得体无完肤,逼得许多人引咎退让。到了后来,更是成为凌驾于太学上的大宗师,门下弟子层出不穷,自称是董仲舒以来,儒宗学术集大成者亦不为过。
  在学术上所向无敌后,他亦跃跃欲试地尝试入世,做过新朝国师,堪称王莽之下第二人,重建三雍,恢复乐经,制定复古官职制度,孔子想做没做成的事,全让他实现了。
  而到了晚年,又匡扶幼主,给大汉强行续了一波。如此看来,刘歆的一生,也算轰轰烈烈。
  可在第五伦那,他这一辈子的忙活,却是一个大零蛋,是一场空?
  在第五伦那句话的打击下,刘歆本就行将就木的身体顿时垮了,接下来几天,外头的洛阳民众在窦融组织下大搞公投,票决王莽生死,刘歆则只能卧病在榻。
  “确实是白忙活啊……”
  过去的时光像是走马灯般在刘歆眼前闪过,尤记得多年前,当扬雄拿着皓首穷经写出来的《太玄》来给刘歆过目时,刘歆却大摇其头。
  “空自苦。”
  刘歆当时如此对扬雄道:“如今的六经学者拿着禄利,尚不能明了《易》,更何况你这更加深奥的《玄》?只怕汝死后,这书就被人拿来当酱瓶盖了。”
  扬雄碰了一鼻子灰,只默默带上简牍,继续回去陋室里写书了。
  作为老朋友,刘歆何尝不知扬雄亦有成圣之心?否则何必按照六经,写了六部著述出来?
  《礼记》有云,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孔子当年也是走的这条路,先述而不作,最后一篇《春秋》出世,奠定圣人素王地位。
  然而在刘歆看来,扬雄不过是东施效颦,他也欲成圣,当不走这述作之路,而是另一条更具挑战的康庄大道:制作!
  所谓制作,制礼作乐是也!最典型的就是周公,以一己之力,为八百年周朝定了礼乐。他也一样,重制三代之礼,恢复太平之乐,外折冲以无虞兮,内抚民以永宁,要做,就做这样的大圣!
  这便是刘歆颇为积极协助王莽的原因,可到头来,事实证明他们的制作只是一场梦,如今楼塌梦醒,什么都没剩下,反而在这二十年里,被政务俗事耽误了时间,连本来可以做到的“述作”也荒废了。
  除了校定山海经和续写父亲的几本遗作外,竟没有成系统的东西留下来,相比于扬雄的著作等身,刘歆可不就是一场空么?
  “我还笑扬子云,殊不知真正空自苦的,是自己啊!”
  一念至此,刘歆的身体更是大坏,等到洛阳百姓公投出结果的那个下午,他已至弥留之际,口不能言,手不能指了。
  弟子郑兴在一旁默默流泪,第五伦派来的御医在左右低声细语,甚至有几个魏臣在讨论刘歆的后事该怎么办。
  而刘歆自己呢?迷迷糊糊间,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
  ……
  汉成帝永始四年(公元前16年),腊月三十,长安未央宫中,黄门郎署外下起了雪,作为黄门郎的刘歆不巧轮值,只坐在炉灶前,一边烘手,一边低头看着简牍。
  同为黄门郎的扬雄今日随驾去了上林苑,指不定又能写出一篇好赋来,官署里陪刘歆一起执勤的,是一个走后门为郎的王氏子弟,王莽王巨君。
  王莽的模样不能说好看,却格外亲和,丝毫没有王氏外戚的跋扈,说话又好听,上到老太后王政君,下到陈汤校尉,都格外喜欢这个年轻人。
  王莽铲着炭放入炉灶,动作娴熟,不让宫仆帮忙,甚至与之说笑,将他们当人看,与刘歆交谈时,除了谈论儒经外,又往往喜欢针砭时弊。
  “自今上即位以来,建始三年、河平元年、三年、四年、阳朔元年、永始元年、二年、三年,一共有八次日食,颍叔以为是何缘由?”
  刘歆那时候与王莽也才刚刚交心,只道:“最初几次,被归咎于许后。”
  “可许后前年被废,日食与灾异依旧啊。”王莽也不讳言:“有人认为,根源在赵后姊妹,而京房等大儒,更将日食归咎于吾家王氏!”
  刘歆笑了:“巨君以为,此言中肯么?”
  “吾伯父叔父五侯贪鄙,确实祸乱了朝廷纲纪,但他们五人,又岂会影响到天变?”
  王莽指着头顶,轻声道:“之所以灾异如此频繁,不止是皇帝沉湎酒色,也不止是王氏五侯贪鄙,而是因为,这个天下,病了!”
  “人君好治宫室,大营坟墓,赋敛兹重,而百姓屈竭,民人愁怨,都只是表象。”
  王莽性子急,愤慨地说道:“《易》上说,上天显示征兆,显出吉凶,圣人就加以观察;黄河出现了图,雒水出现了书,圣人就加以效法。可皇帝虽频频下诏罪己,实则却无一事有所更易,豪贵宗室外戚依旧兼并田土,百姓依旧无立锥之地,只能卖身为奴婢,苦不堪言。”
  刘歆颇为惊奇地看着王莽,能说出这样的话,不但证明他见识了得,还无异于背叛了王氏外戚的立场,确实是个奇人。
  更奇的还在后面,王莽慨叹道:“现今的朝廷大臣,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造福黎民,都是些白领取俸禄而不干事之人,而吾等虽心有抱负,却被老儒长辈压制,不能出头,只能干着急!”
  言罢,他看着外头的飘雪久久无言,过了很久后,才猛地转向刘歆。
  “颍叔点校六经,解释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与那些保残守缺,失圣人之意的六经博士截然不同,他日必成大儒,我虽有心为挽救大汉出力,但学识浅薄,唯望颍叔能多多提点。”
  王莽朝刘歆作揖:“颍叔,你我如今虽人微言轻,但他日若有机会,可愿与我一同,改变这天下!?”
  他眼中想要救世的感情无比真挚,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若能站在这个人身边,一定能改变天下!
  那时候,刘歆为王莽这一席话激得心驰神往,颔首答应了下来,这才有了后来王莽上台后,对他的大加提携,终成改制同志。
  但仿佛重新回到这一刻的刘歆,只定定地看着王莽,当他有了重新选择的权力后,刘歆只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确实想改变天下。”
  “但绝非与子偕行。”
  他怀揣正确的理想,却遇上了错误的同行者,最终铸成了大错。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拒绝王莽的邀约,一直等到沾了一身雪的黄门郎扬雄从上林苑归来,坐在炉边,与刘歆说起文学经术上的事。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和扬雄一样,在书斋里默默钻研学问,写作出比扬雄更好,更多的作品,完成述作的心愿。就像他在《遂初赋》里向往的那样:玩琴书以条畅兮,考性命之变态。运四时而览阴阳兮,总万物之珍怪。虽穷天地之极变兮,曾何足乎留意。长恬淡以欢娱兮,固贤圣之所喜。
  但他不会就此放弃“制礼作乐”,但只会冷眼看着王莽瞎折腾,一直等啊等,等到八年前的那个下午,一位来自长陵,姓氏有点怪的小少年,跟着扬雄一起,踏入刘歆的家中……
  “夫子,夫子,魏皇陛下来看你了。”
  伴随着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刘歆从迷迷糊糊的梦里睁开眼,看见了坐在榻旁的第五伦。
  第五伦没有再出言刺痛刘歆的心,只是保持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距离,默默看着老人。
  刘歆倒是像见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了第五伦的手。
  “伯鱼。”
  旁边的官吏要纠正,第五伦却道:“刘公是长辈,又非我臣属,如此唤我也无妨。”
  仿若是回光返照,已经一天一夜未能进食的刘歆竟似有了气力,说道:“孟子有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由尧、舜至于商汤,五百有余岁。由成汤至于文王、周公,五百有余岁。周公至于孔子,亦是五百有余岁。”
  “由孔子而来,其间多有名世者,或成霸业,或为贤儒,但终究距离贤王圣人尚远。直到近世,王莽制礼作乐,他以为,他是那个圣人。我最初也如此认为,但后来对王莽失望后,又见到了《赤伏符》,觉得自己才是。”
  “但王莽错了,我也错了。”
  刘歆喘息着道:“孔子于哀公十有六年夏四月乙丑卒(公元前479),要论其卒后五百年……应是地皇三年(公元21年),但那却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际,纵观九州,唯有一人,于魏地崛起,后来推翻新室,建国号为魏……”
  经历了西汉的覆亡、走过了从长安到洛阳的旅程,甚至最后见了王莽一面,被第五伦一席话点破一生,大彻大悟后,刘歆终于能超越族姓之限,说出一直想对第五伦说的话。
  “以此观之,那位王者,舍君其谁也?”
  但第五伦对刘歆之言,却表现得颇为淡漠,他也看过所谓的《赤伏符》,反问道:“那位同样符合赤伏符中名姓的吴王刘秀呢?”
  “诚如汝严,汉已不可救,刘文叔虽欲振作,但最多偏安东南,难改大势。”刘歆老泪纵横,他的这些话,乃是拼着死后没法被祖宗原谅的后果说的。
  “而汉武曾有谶纬,代汉者当涂高,当涂高者,阙魏也。”
  刘歆道:“由此可见,真正继承汉德的,乃是魏皇!王巨君的新室,不过是闰德,是一条错路,不可视为正统,伯鱼应当三思啊!”
  第五伦却笑道:“刘公用心良苦啊。”
  刘歆从长安一路走来,觉得魏横扫北方,甚至他日一统南方的大势难以遏制,就希望用他的这一席话,来给汉家,争取一个好点的处置。毕竟,若第五伦宣布魏直接上承于汉,肯定会优待“前朝”。
  最终,刘歆还是彻底背离昔日与王莽的事业了,第五伦不知道王莽听闻此事后,会作何想。
  但看着弥留的老人,第五伦也没法再讽刺他,只不作回应,轻轻拍了拍刘歆的手。
  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刘歆弥留之际,只定定地看着第五伦,眼前之人,仿佛就是他一生苦苦求索的“圆周率”。
  “朝问道,夕死可矣,能在性命最后一刻,找到真正的‘天命王者’,那我这一生,至少也不全是一场空罢?”
  仿若跳出了衰朽的躯壳,刘歆的意识扶摇而上,曾经在《山海经》里的那些怪兽一个个出现,蠃鱼、天狗、九尾狐,纷纷排成阶梯,让刘歆扶摇而上。而在九天之上,长着豹尾的西王母含笑设宴,而一位瘸着腿的老朋友,正朝刘歆轻轻招手,正是扬雄……
  这一次,他们终于能跳脱开残酷污浊的世道,专心于谈论彼此的著述了。
  而随着刘歆彻底咽气,第五伦亲自为他合上了眼睛,不像扬雄、第五霸逝世那般伤心,所剩只有感慨。
  刘歆、王莽,他们是上一辈的“屠龙者”,最初有好的初衷,但落到现实里,效果却大相径庭,反成了灾难。找到对的方向,并拥有实践的手段,当真比单纯的坚持理想更重要。
  而在群臣恳问,要如何布置刘歆的后事时,第五伦只道:“葬礼规格,略低于吾师扬子云、严伯石,葬太白山下,那是刘公早就寻好的墓穴。”
  又道:“刘公既不是以新臣身份而死,而汉亦亡多年,他早非汉臣,墓碑上,便不必加汉、新官职,只书……”
  第五伦沉吟后道:“硕儒刘歆之墓!”
  否定他在政治上的制作,连谥号都没一个,毕竟不论是汉、新,都不可能给刘歆追认谥号了。但第五伦又肯定了老家伙在学术上的贡献,也算是给刘歆一生的盖棺定论。
  至于刘歆临终前说的“代汉者当涂高”,既然决定承认新朝正统,第五伦自然也就弃之不用了。
  第五伦看着刘歆尸体,轻声道:“我只信拳头。”
  “不信谶纬!”
  然而第五伦一贯是个双标狗,对“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他却欣然受用,这说法大可用于政治宣传,更何况……
  第五伦理所当然地想:“穿越者,不就是天命之子么?”
  ……
  几乎是同一时刻,徐州彭城之中,一位风尘仆仆,大老远从南阳跑来投奔的儒生,却将一份外表涂成如火焰般赤红的“谶纬”,奉于吴王刘秀面前。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不错!这便是赤伏符!”
  儒生强华抬起头,看着昔日在太学中的舍友刘秀,恳切地说道:“据说此符乃新朝国师刘歆所制,为了应符灭新复汉,刘歆特地改名刘秀。但他万万没料到,真正承接此符的,乃是生于南阳的同名同姓之人!”
  言罢,强华与将他找来的南阳籍吴臣们一同再拜: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大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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