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9 章
“是你？”萧尹看向他，竟然有些不大确定。
萧尹不会认不出眼前之人是何人，但他这带着试探的语气，是因为乌啼看起来有些不大一样，他虽然五官依旧，气质也未改变，但是他似乎更老了一些。
“是我。”乌啼走得更近了一些，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一头长发里夹杂着灰白的发丝，原本清朗俊秀道骨仙风的神仙模样，也染上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我等了你们很久。”他看向萧尹，“自从上次异境中相见，我怕出去之后，再回不到此境，就一直在这里等你们。”
萧尹愕然，皱紧眉看他，张张口问道：“你等了多久？”
他的容貌苍老的不是一点半点，原本他也不过是个未曾而立的年轻人，但现在，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四十年……”乌啼长叹，“四十年沧海桑田，等到今日，却也觉得不过如此了。”
“四十年！”萧尹更加惊异，他与小绛自芳若湖的东岸一路施展轻功来此，最多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但眼前乌啼的模样，就算是最高超的易容术，都化不成如此历经了岁月的痕迹，尤其是他的眼神，如同历经了人世的万般故事，深沉而怆然。
乌啼点头，“不错，四十年，这异境之中，不能以常情看待，所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想必便是如此。”
之前倾檀所说，这些异境之中奇特非常，看来不虚。
“你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在此等我们这么多年？”萧尹原本沉穆的神情也不禁动容。
乌啼一直都知道自己背负的使命，从无更改，就算往日二人或有小隙，但萧尹却也明白他为人其实通明，心志更是坚定，怀有天下，以苍生危难为己任，若不然，阳曲君也不会选他继任门主。
“我看到你们在今日做错了一件事，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憾事，令天下倾覆，此次轮回断绝。”乌啼道。
“我们做错了一件事？”萧尹眉头更皱，“什么事？你说的轮回，又是什么？”
“萧尹，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沈瑜那副图的来历了？”乌啼未曾回答他，反而问道。
萧尹点头，昨夜，他就想到了，“我猜，那幅《九州堪舆图》，应该就是古时流传下来的，是你说的那个所谓的另一象。”
“是，也不全是。”乌啼道，“所谓世道轮回，三千年为一道，千万万年来，天道从未停止过探寻人、世、天本义，诸家道义之中，皆有极乐无忧的世界，曰唯一之境，然人世的苦难从未停止，所谓的唯一之境，也从未有达到之时，此一道之中，天道具象为人间帝王，以人为道，然至郑氏，再无法维持，故而，此轮回断绝，或许下一轮回又将到来，便是所谓的天命。”
乌啼对着四下虚空的黑暗，扬袖遥指远方，道：“你看古往今来，哪一朝哪一世不以天为至高？帝王以天命为正统。”
他又指天道：“这天，乃是存在于微末与寰宇的秩序，是此世的唯一真理，是不可颠覆的基石。”
“不可颠覆……”萧尹凝眉，良久不言。
“你是在犹豫，还是在害怕？”乌啼问道。
萧尹摇摇头，并未作回答，只是问道：“那么，那副图呢？”
“那图，亦是具象于世的意象，算是一件工具，一把兵器。”
乌啼蓦然又一息叹声。
“其实，当初我同你说过，天道之外，犹有一象，轮回注定，无可更改，然人道多变，生七情六欲，自神皇创立此道至今，便知若此道不可达到唯一之境，这场大雪便会掩埋所有一切，便为终结，干干净净，一切无生。但！就算蝼蚁，亦挣扎求生，而人，岂能束手等死？？？所以最初的天地宫，便有人在思考应对这末世将至之日。”
“末世将至。”闻此离奇言语，萧尹倒是未曾有惊诧变色抑或不屑嘲笑之态，只是细细沉吟之后，问道：“此事，我只见皮毛而已，至今不知真情，我看你语焉不详，想必并非是在故弄玄虚，乌啼，你却是为何还在吞吞吐吐呢？”
乌啼凝视他良久，复又开口，“萧尹，我问你，你一生之中，最为看重之事，是何事？”
萧尹负手，微思片刻，才道：“是真。”
“好极！”乌啼一叹，随后又问：“这万千红尘，扑朔迷乱，真，的确是最难之事，那我再问你，若求一真，你可全力以赴，可不计得失，可不惧艰难万险？”
他的语气又快又急，如雷霆震耳，不容萧尹回答，又紧接着问道：“你今已成这人间万千至尊，若顺应这天命，自此，可有江山三百年，贤明可传，留万世之名。但我告诉你，若是你选择这‘真’，便要走另一条更为险恶万分的道路，九成功败垂成，一成改天换地，败者下场，我不必多说，但就算成功，你也可能湮灭不存，无人知道你的牺牲，无人明白你的苦痛，漫漫一生，遭千夫所指，万古骂名，你也愿意吗？”
但凡王侯将相，就算不恋荣华富贵，但又有几人，能够不在乎身后之事、史家名声？
萧尹闻他如此之言，竟终于微露出笑意，“天地广大无边，萧尹，又算得了什么？”
浮风浪影，渺若尘埃罢了。
“好极了，妙极了！”乌啼忽然大笑，边笑还边抚掌，“心怀坦荡，自然无畏无惧，你很不错，我师父当年没有算错。”
“阳曲君当年作为，你是全知道的？”闻此，萧尹脸色一沉，此事，他定要问个明白的。
乌啼摇头，道：“你这么问我，我想你大约也知道了当年萧氏灭门的原因，但事情并非你认为的那般，若是只凭我师父那三言两语的谗言，便能说动神威帝灭雄踞北方三百年的诸侯，你也太高看他了。”
“那你知道的事实，是什么？”萧尹紧问道。
乌啼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便是前因，就算你不问，此刻我也会与你和盘托出的，但是我不知道，你是愿意知道，还是知道之后，会后悔，宁愿从来不知……”
乌啼的声音中，是有些惆怅，竟然还有几分同情。
“我虽算是已经报仇雪恨了，但此事一日不明，我一日不得安宁，萧家千余口性命，也不会安息的。”萧尹语气之中，带着无限的哀愁，没有人会释然这样的伤痛，他的人生，家园，父老，一夕之间全都失去，就算岁月漫长，也无法抚平这样的伤口。
乌啼将麈尾微摇，环顾了下四周，周围只有一片迷惘的雾色，他又收回了目光，似在想了一瞬，然后再次落在萧尹的身上。
“好吧，我不会隐瞒一星半点，但此事，你听完之后再做分辨。”
乌啼说得郑重，萧尹自然听得仔细。
“其实多年之前，天门山来过一位访客，这个人，不过一介布衣文人，家师却以隆重相待。”
乌啼说着，又看了萧尹一眼，萧尹的脸色已经渐渐开始变了，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听话听音，加上方才乌啼那般惆怅的态度，立刻猜到了什么。
“那人与家师在密室秉烛相谈三天三夜，在他离去之后，家师便动身入京。”
“随后，天下开始渐有传言，有一件上古流传至今的宝物，得此宝物，顺天应命，可……称王称帝，改朝换代，加上当年朝局不稳，而后天下又灾害频生，此言不免令神威帝多思多虑，因为他得位称帝，继承的不仅是郑家这万里江山，还有一个从古至今的大秘密。”
“秘密？”萧尹疑问。
乌啼点头，但又道：“此事，容后再说。”
“好。”萧尹颔首。
乌啼便接着道：“神威帝担心那个传言成真，遂多次召家师入宫，频频问及天象，家师言辞之间故作迷局，循序渐进，令神威帝自己疑心指向萧家。”
萧尹开始握拳，但缓缓吐纳之下之后，他又松开了拳头，接着语气平静的问道：“还有呢？”
“而那位布衣文人此后游历四方，连连拜见当年手握重兵、权重一方的大将与诸侯，而他求见的理由，便是向主家献一副图，——一副可见天下的图！”
“《九州堪舆图》！那个人，是沈瑜！”萧尹一瞬间额头青筋一凸。
乌啼闭目点头，“是，传言此图可建天下，原本神威帝以为修此图之事，早已经被圣帝处置，不成想沈瑜出走关外，到底修成了此图，此事令神威帝日夜不安，加上他刺探得沈瑜曾拜见过萧世子，疑心病重，越加笃定萧家，或可得天命。”
终于，萧尹唇色无比苍白，他一时站立不稳，竟屈身半跪在地，“他为何要这么做！”
乌啼道：“他一介书生，偶见天命，故而一直在找寻那个破局之人。”
“沈瑜不会猜不到此举会给萧家带来什么……”萧尹语气艰涩无比，“他在陷害我父兄！”
“你这么认为，也不错，但他身负继往开来之责，所见的是更加远大的局面，萧家……”也有不得不湮灭的原因。
乌啼虽然面目平静，但看萧尹如此痛苦，终究也不忍再说。
世上之事，便是如此荒唐和残忍。
他一直苦苦追寻的仇恨的真相，却发现自己的仇人，竟然是最亲近之人的父亲。
萧尹跪坐在地，一言不发，他需要想明白一些事情，不，是很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