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8 章

  他要公治偃的骨灰?
  这个要求让人很难不介意。
  “什么?”沈绛皱眉,然后看向萧尹,他确实有些迷惑。
  萧尹面向乌啼,问道:“为何?”
  乌啼来回踱步几下,边走边同萧尹道:“你忘了当初司琼君让你离开凌华天的缘故了?他让你卸下天铁指环,再不得自称门中子弟,不是吗?”
  萧尹面露凝重之色,沉默一瞬。
  “天铁指环?”沈绛仰头,心思一动,从怀中摸出一枚刻着道符的铁指环,“是这个吗?”
  公治偃的指间,一直带着这个,原本他以为只是一件随身的饰品或者法器,后来见乌啼手指上也带着一个,明白了乌啼与他师父确实有渊源,但只以为是天地宫流传下来的古物件而已,没有太留心。
  这是他在火葬公治偃的时候,从老道僵硬的手指上取下来的,这东西应该烧不化,他原本想等为公治偃安葬入土的时候,回头给他随葬下去的。
  “你原先也有的?一样的?”他又看向萧尹。
  萧尹从座上站起,走来拿过他手中那枚指环,指环漆黑,似乌铁的材质,有些份量,微微带着沈绛贴身收藏而温着的体温,外面刻着的花纹是九宫八卦道符,各对应生门死门。
  “并不完全一样,这指环,原一共有八个,至今失落地只剩下三枚了,是上古长源之时留下的,若是接受,代表……”乌啼说着的时候,停了一下,却看向萧尹。
  他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在沈绛面前说接下来的话语,似在询问萧尹。
  看来此事的确有些严肃,若不然乌啼不会好心替萧尹着想,好像还怀着顾虑。
  萧尹在手指间缓慢地转着那指环,神情几番变化似带着悠远的回忆,还有深沉的怅惘。
  他见沈绛满是疑惑地瞧着自己,便直接与他道:“代表此生既了,再无来世。”
  今生来世?
  沈绛发懵,他每个字都听明白了,但连起来的意思,不太理解,或者说,若是这话从一个江湖骗子嘴里说出来,他觉得挺合理的。
  佛家也说修今生因,求来世果,生死不过一场轮回。
  但是从萧尹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
  只又一想,他忽然记起一件事。
  快两年前,萧尹去西河城找他,一同前往苏特的时候,经过出天河谷地在落雪镇的那个晚上,溪流边的明月之下,萧尹与他说起过一些事情。
  他说他原不信所谓的天命,现在不得不信。
  让他不得不信……
  那时候,他的语气,至今想来,有些悲凉。
  “想必对于公治师兄来说,此生此世这般了结,未必是一桩憾事。”乌啼轻叹一声。
  他这一生,并不为他自己而活着,仿佛只是来背负注定的宿命,只有无法解脱的执念。
  “此生都不曾弄明白,想什么来世之事?”萧尹一声讥笑,道:“此事,在我离开南海的时候,就已经遵上君之命,全然忘了。”
  乌啼将摇摆的麈尾停住,一时沉默了。
  “陛下。”帐外有人前来,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进来。”萧尹抬头。
  掀帐而入的人是兖温宁,他身穿的甲胄上结着一层的冰霜。
  “仪冰拿到了大江城城毁之前的城防图纸,可以看到城中街巷布局,虽如今城中面貌定然大变,但大致的方位应该不错的,方才末将等商议了几个入城的法子,借着大雪应该可以悄悄的带人入城。”
  乌啼转向萧尹:“陛下难道打算带人直接上神皇台?可否太……莽撞了?”
  “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萧尹向着帐外走去。
  乌啼便跟上,“只怕此事……”他说着,却又叹出了一声极长的气息。
  萧尹同兖温宁问道:“孟青山来了吗?”
  兖温宁也跟了他出去,“还没有,估计快了,今日的传书已经收到了。”
  沈绛不曾跟他们出去,反而捏着手里的乌铁的戒指坐下,打量了许久,然后起身,最后也出去了。
  *
  公治偃的骨灰坛在营地一处小帐中设了个小小的祭台,沈绛捏着两支线香供上,拜了三拜。
  然后在祭台前跪坐下,抬头望着那青白的瓷罐子。
  “师父……”
  只是又闭上了嘴,他还有许多的疑惑,但公治偃再也无法回答他,不管是那些敷衍的随口胡说,还是真心实意的诓骗。
  天真的很冷,沈绛不禁捏紧了衣襟,那些风雪的尽头究竟会是什么地方,它们又究竟从何处而来……
  沈绛忽然眼神一动。
  他想起来了,之前在湖岸边忽然察觉到的事情。
  他在这里再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出去之后,有人上前道:“小殿下,陛下还在与兖将军他们在主帐处商议要事。”
  沈绛点头,又问道:“乌啼道长呢?”
  “道长暂且在左帐处歇息。”
  沈绛抬头,尽管天黑无明,但是风……
  他抬起手,闭上眼感受风的方向。
  这风虽然时而杂乱时而迂回,但是一直去向一个地方。
  *
  片刻之后。
  “许久之前,我师父在西河城的金银市里,有个小卦摊,他的卦,大部分时候都是胡扯的,根本不准,但极少的时候,却极准,你猜,为什么?”
  夜已深到不知道什么时辰,狂暴的风声也已经让人厌烦。
  短短几步路,沈绛卷曲的短发上已经沾满了雪珠。
  “大约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吧。”乌啼笑笑道。
  想是所有的贫嘴道士骗人的言辞都是一样的。
  沈绛低头也一笑,“我师父,他是这么说的。”
  他又接着道:“只是他算得极准的时候,都是预言人家的大灾大噩,有性命之忧之事,但世人都是愿意听好话,不愿意听坏事的,就如人家行商远行,就是盼着一路平顺发大财的,他却说人会遇三灾九难,大限就在眼前,岂不是扫人兴致?所以他那卦摊的生意一向很糟糕。”
  “他也不太在意,有空闲的时候,便坐在街边,看着人来人往,一看一整天,都不觉得无聊闲闷,我便说他,生意这么差劲,不如收摊回家,呆着街市上什么都不干,是不是想偷懒?”沈绛说着的时候,转过了身去,再抬起头,轻轻吸了下鼻子。
  关于一个人,永远都只能是回忆了,终究是一件痛苦的事。
  乌啼从袖中取出块帕子,从他的肩头递给他,沈绛摇摇头,片刻之后,有些鼻音地道:“他说,这街市如此热闹,来来去去的,各自奔忙,这么多的人,各色各样的人,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不觉得有趣极了吗?”
  “他觉得活着,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他便是因为觉得活着极好,所以才愿意为了这可以活得极好的世界去死……”
  沈绛又吸了一口极深的气息,然后,他转过身,手里举着那枚铁指环,道:“所以,我该怎么做?”
  乌啼拿过他手中的指环看了看,忽然问他:“沈绛,你认为人死之后,会如何?”
  沈绛道:“你从前不是说:修行之人,见清则清,见浊则浊,人就是鬼,鬼就是人吗?”
  那是之前,沈绛见摘星楼内那驱邪摄祟的阵术,一时好奇问他的,乌啼回答地似是而非,沈绛便没有当真了。
  乌啼便笑道:“你还记得这些?”
  沈绛点头,“嗯。”
  乌啼笑意更浓,“那是不是师叔的话,你都记得呢?”
  沈绛挑眉,瞧着他这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想到他一向话里有话,便道:“晚辈一向无能又愚钝,师叔,您不妨直说。”
  “哈哈哈哈。”乌啼缓缓走近,同他笑道:“那要是我说,人死之后,执念不散,变成了厉鬼幽魂,游荡在天地之间,永不得解脱,你觉得如何?”
  “哦。”沈绛语气平静的应了一声,却盯着乌啼的笑容,眉头蹙起,他不觉得有什么可以笑的。
  “公治偃因你而死,他若死后魂灵备受折磨,不得超生,你会觉得内疚吗?”乌啼又道,还将手伸过来,放在他颈侧,手指动动,勾住了他的金丝耳圈,笑得更加和煦亲切。
  沈绛一侧脸,避开了他的指尖,他还是分得清真话假话的,乌啼态度轻佻了。
  乌啼却又俯首,对着他的耳边轻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绛盱了盱眼,微侧一下面庞,态度已经冷淡,对他道:“我在自省。”
  “哦?”乌啼挑眉。
  “原来我又有眼无珠了。”沈绛冷笑。
  “说来听听。”乌啼笑。
  沈绛便道:“我原想师叔看起来虽然不像个好人,但也不至于是个下作之徒。”
  “呵呵。”乌啼并不介意,他反而把声音压得极低,道:“我是不是个下作之徒,你应该不在乎,不过你在乎的那人,是个什么人,不知道你有没有眼珠子看清他呢?”
  沈绛斜视他。
  乌啼轻道:“不如,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沈绛道:“我不想知道。”
  “呵呵呵呵呵……”乌啼笑着直起身,“曾经我问过你,若是有一日你发现你错了呢?若是你所想的那个人,并非是你心中那个人,你该如何?”
  “我的回答不变,师叔。”沈绛依旧道。
  乌啼又笑,他这笑的,让人很不舒服。
  他还道:“萧尹的师父司琼君,是位得道的女冠,她将一生所学,都传给了他,你猜为什么?”
  沈绛忽然扭头就走。
  “师侄何故失礼?”乌啼见他面有不悦,似乎很满意他这反应,还故意提声含笑问道。
  沈绛回头,眼神冷冷地道:“师叔,我是诚心来向您请教的,您若是无可奉告,直说便是,要是要用这些无聊的事情来消遣,请恕晚辈不恭敬,先告退了。”
  乌啼便笑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
  沈绛嘴唇微微开阖,话音不轻不重,表情不喜不怒,只道:“师叔,你这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道门高人,反而像个……多嘴多舌的,三姑六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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