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5 章
“陛下。”帐外,传来柳四的声音。
“何事?”萧尹问道。
“那些杀手,一直在附近徘徊,可要处置?”
是公治偃的那几名药人杀手,他们不知道感知到了什么,自从夜里公治偃咽气之后,就越发的躁动,几次靠近营地,完全不顾会暴露行迹。
沈绛抓着萧尹衣襟的手指动了动,在萧尹开口之前,抬起头对着帐外的柳四道:“柳四哥,你进来。”
柳四掀帘而入,恭立在前,道:“小殿下吩咐。”
“你去准备一个木柴搭的台子,还有足够的火油。”沈绛道。
“小绛。”萧尹有些意外的看他。
沈绛从他怀里把自己撑起来,低头深深地呼吸一下,散落下来的暗红色发丝盖住了他的眉眼,他道:“从前,我师父提起过一件事,他说偃人族民稀少,族人除非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若不然不会轻易处死,就算处死的族人,他们也能想尽办法把尸首用上……”
沈绛的话,让柳四听得一脸愕然,这几天,他所见的奇异恐怖之事,比之前活了快三十年听说过的还多,若非他亲眼看见江陵城中太平塔下那些死状奇特的枯骨,亲眼看见那些南疆而来的古怪的药人,他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些事的。
“他们,可能是想要抢走我师父的尸身回去……使用。”沈绛说着,握了下拳,语气却平淡冷静,“把他烧了,一了百了,免得他死后,还要……”
沈绛将指甲深深的嵌进自己的掌心,没有再说下去。
……还要不得安宁,他为他的族人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他应该得到安息。
萧尹对着柳四略一示意,柳四点头之后,便出去了。
沈绛撇过头,又吸了下鼻子。
*
火台搭在了离营地不远处的林子里,这里的风势被密林稍微阻挡,不至于让狂风刮走了一切。
火油散发出浓烈呛鼻的气味,叫人不敢大口呼吸,沈绛手持着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凝目看着静静躺在搭建好的柴火堆上的公治偃。
他的口唇因为尸僵大张着,青白的脸上乌黑的血管交错,面目看起来狰狞到了恐怖的程度。
这回,他死的真的很彻底。
沈绛上前,给他整理了一下被大风刮乱的衣冠,低声道:“师父,你安心去吧,等事情了了,我请七七十九个道士,给你做场风光的法事超度亡魂,再同小爱给你披麻戴孝,保证不让你做孤魂野鬼。”
凌晨的雪越加的寒冷,他说着话,口中浓白的雾气随风四散。
火油的气味直冲咽喉,他抬起手背摁着自己的嘴唇,低头咳了数下。
萧尹把手放在他因为咳嗽而轻颤的后肩上,轻揉了几下,又揽着他的上臂,然后——
那一双暗金色的眼眸中的目光移向另一侧,瞬间凌厉。
林子周围有些异样的声音传来,悉悉索索。
“唰唰唰——”四下数名近卫立刻齐齐出剑。
蒙蒙将明的天色下,几个幽黑的影子贴着林木无声的靠近。
是那些药人!
他们死死的盯着死去的公治偃,突然失控一般尖声凄喊,再对着沈绛几乎发疯地大吼,似乎在质问他为何不说话算话,为何没有救活公治偃。
沈绛一手执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火影在他的脸上凌乱着,他没有理会周遭的一切,只是重新将手放在公治偃僵硬的脸庞上,手指缓动,给他轻轻擦拭着结在肌肤上的白霜。
那些药人越靠越近,手指上镶嵌的铁甲发出“哐哐”的敲击声,嘴巴张大着,呲露出惨白的尖牙,高一声低一声的嚎出语调怪异的尖啸,如同疯狂的野兽。
柳四举着剑,竟然有些胆寒地晃动了一下剑尖,这样的景象,就算去同人吹牛,也根本不会有人相信的,这些东西太吓人了。
从前,他遇见的对手都是人,但是他真的不太确定,这会儿是不是做了撞见恶鬼的怪梦。
想到那些死去的飞羽卫,柳四把手中的剑再次握紧了些。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萧尹,萧尹没有下令,飞羽卫们便没有率先出手,远处还有江夜风和潮生的弓箭对准这些人,随时飞过来,扎穿他们的咽喉。
在这些药人靠近公治偃的尸身几乎五步之内的时候,沈绛将手中的火把对着公治偃身下的柴火堆一晃,被泼了火油的柴火立刻火焰轰然冲天,又被大朵的冰雪激地烟气浓烈,逼人的浓烟瞬间被风卷起,直冲天际。
“嗷——”
“嗷嗷——!”
药人们亲眼看见大火瞬间包裹了公治偃的尸体,他们齐齐跺着脚下深厚的积雪,叫得凄厉无比,但是也不敢再靠近火堆,他们并非无所畏惧,他们与山林中的野兽一样,本能的也惧怕着火焰。
火焰映着那些刻着怪异的花纹的脸庞,那一双双如同妖兽一般的双眼中,闪烁着无比强烈的厉光。这些目光里,此刻有着异常浓烈的情绪,不仅仅是害怕、愤怒,还有深切的哀恸,以及一霎那的迷茫。
当中有一个药人,便是之前与沈绛有过“对话”的那个,猛地扭头,对着站在火堆边上,面无表情的沈绛,“嘶嘶”地吸着气,似乎在积蓄着力量和愤怒,要给他致命的一击。
萧尹的指尖已经夹着数枚银钉,随时会飞出去夺走几条性命。
“哇扎——”忽然,一声大喊从一旁传来。
是无梦,她迅速的上前,站在沈绛与药人之间,张开双臂,对着那药人大声地用蛮语叫喊了几句。
那药人抬着手掌,手指向上,尖锐的铁指甲在互相敲击着,发出叫人汗毛倒竖的摩擦声。
他盯着无梦,口唇竟然颤抖地翕动着,似乎产生了犹豫。
无梦又指着熊熊燃烧的火葬台,对着他们拼命地摇头。
然后又指向南方,那是百黎洲的方向,再指指上天,猛地一跪,对着苍天深深拜下,匍匐在雪中,狠狠地磕了几个头,口中大声地悲号着。
就算边上的诸人听不懂她的言语,但是从她悲怆的形容和激涌的情绪中,感受到了她的悲伤和哀极。
那些药人竟都缓缓地退开了,无梦半直起上身,对他们向外摆手,他们就又退开了些,最后,几人无声无息地隐入了密林,消失不见。
萧尹略一摆手,不远处的江夜风和潮生便都收起了弓箭。
火焰响地噼里啪啦,火油味和尸体焚烧的气味交替地一阵一阵地散出,沈绛垂着双手,抬头看天,浓烟依旧翻滚着冲上天际。
他的身体略微的晃了晃,萧尹在他身后,一伸手把他的后腰揽着了。
“是累了吗?”
沈绛忙定定神,努力地摇了几下头,这种熟悉的昏沉的感觉,好像是因为……麻药……
*
渐渐的,天亮了,只是风雪遮天蔽日,天地依旧一片昏昧。
沈绛怀抱着方才在火堆的余烬里扫起的公治偃的骨灰,天太冷了,骨灰装进了一只小小的瓷坛里,很快就冷透了。
他独自站在浑河岸边,望着铺满河面的无垠积雪,对着大江城的方向,沐浴着永无止境的大雪,看了许久。
两骑马正从营地外的雪原飞驰而来,经过守卫的时候,马上的骑士亮了一下腰牌,守卫即刻放他们进来,两骑直接飞奔到了主帐外才拉马停下。
是两名飞羽卫,其中一人,正是仪冰。
他应该是探到了大江城的消息,收到传信直接前来此处的。
沈绛看见柳四从大帐中出来传仪冰进去,便依旧转回头,望向苍茫的远方。
他觉得很累,这会儿没有什么心力去管旁的事情。
“小殿下。”无梦走来,在他身后停下。
“无梦姑娘,你会想家吗?”沈绛的眼睛被大风刮得微眛起,睫羽上凝着薄薄的冰霜,他轻声问道,话语悠远。
无梦低了下头,然后道:“我没有家,不想。”
沈绛转身回头看她。
无梦却走到他身侧,也眺着远方,道:“小殿下是不是认为,每一个偃人,都对故土有着不可割舍的情感?”
沈绛摇摇头,道:“我没有见过几个偃人,不知道。不过,我师父说,昔日的孔雀王城,繁华美丽,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日日夜夜歌舞不休,宫城精巧绝伦,百姓无忧无虑,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那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梦罢了。”无梦道:“那些偃民现世过得有多悲惨,对过去的回忆,便有多浓烈,他们把世上最美好的歌曲和言语用来装饰那个永远不可能回去的美梦,不过是一群可怜人,在想象中的狂欢。”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哀伤,还有些许的讥嘲。
沈绛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摩挲着冰冷的骨灰坛,手下的轻抚,带着安慰和怜悯。
“我是被我的族人卖了的。”无梦又道,话语平静。
沈绛看着她,夹着雪粒的风吹打着她的脸庞,漫长而又漆黑的长发随风翩卷着,艳丽浓烈的眉眼下,有些一抹阴影,她是如此美丽,又如此悲伤。
“偃人生活在远离城镇的密林,林中瘴气丛生,族人们生活地困苦艰难,我们缺衣少食,养活不了太多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图父们便会挑选差不多的孩子,卖了,换些铁器和盐巴茶砖回去……”她淡淡地诉说着,好似有些悲哀,又好似时过境迁,不过如此。
沈绛想起偃人因为美貌被劫掠,沦为那些达官显贵的玩物,但到如今,最大的恶徒,竟然成为了他们自己。
“所以,偃人复不复国,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她说道:“但……”
她看向沈绛怀中的骨灰坛,目中流露出哀伤,“我只希望,族人们再不必依靠出卖自己的骨肉,在那地狱里苟延残喘。”
一朵雪花飘在沈绛的发上,又被风吹远,汇入了千万的雪中,再也不见。
原来无梦,是不再寄托于无望的妄想的意思。
他微声轻道:“失去了尊严,活着不如毁灭。”
无梦幽寂无声。
沈绛便也不再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无梦微微歪着脸庞,又看着沈绛,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你我不过初见,我也不了解你,交浅言深,我为何会同你说起这些?”
她不曾再称呼“小殿下”。
沈绛轻道:“是因为我师父吗?”
无梦点点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偃人,有一句流传至今的古话,一个人死去,并非真正的死去,若是他的念想一直流传,他的生命便不会终止。”
“他的念想……”沈绛重复着,然后抱紧了骨灰坛。
他明白无梦的话了。
但他……沈绛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包缠着绷带的手,如此干瘦,看起来能一折就断,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让公治偃的生命一直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