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4 章
这是最初的极乐一息。
是他在苏特王宫的时候，在女王的药房里找了很久才摸出来的方子。
这方子一直秘密的藏在苏特王宫里，因为女王的命令，连这个名字都被当做禁忌不允许出现人前，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作用。
但是作为一个手艺不错的小偷，对于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动了心思，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和女王的纵容和信任，根本没有人阻拦他。
他对于缭绕香真正的功效非常的好奇，总觉得当初宫廷药师特意做出这玩意，绝对不会只是作为迷情秘药用的，若不然，明明有更多更有效的现成方子，根本用不着这么多此一举。所以他把苏特王宫的药房翻了个底掉，找出了当初制作这迷香的大马色术士的亲笔笔记。
极乐一息的方子，其实也不是那个大马色术士凭空造出来的，而是与献教举行的圣火仪式中，给信徒们饮下的一种药酒有关。
就是他在沐火仪式时，大神使给他喝的东西。
这种药物，用不同的剂量，以不同的方式使用，会有不大一样的效果。
非常微量的给人闻一下粉末，可以用来催情，掺合在犀角粉和檀木粉中焚烧，则是圣徒们冥想时，用来升华灵魂的天国气息。
而这种经过反复精粹出来的暗红色的粉末。
只要兑上酒液，灌进公治偃的口中——
眼前躺着的公治偃的眼睛缓缓睁开，但是空洞无神。
就可以让半死不活的人开口说话……
沈绛猛地捏紧了手中的药瓶。
药师的笔记里说得不错，此刻沈绛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眼前这里醒来的人，已经不是他的师父公治偃了。
他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没有情感，没有思想，再不会被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骂他是没良心的小混蛋，也不再会故作神秘的同他讲述江湖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有趣传闻，不会与他斗嘴，不会说着那些气人的反话，其实是在关心他的言语……
他曾经说的那些话，沈绛从未忘记，
——天下广大，熙熙攘攘，小绛，你能够相信的人，只有你自己。
——师父？师父也是不可信任，每个人的宿命不同，我们无法永远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也许有一天我们分道扬镳，也许我们互相碍了对方的路，我可能会杀了你，你可能会杀了我……
——人活着的意义啊，没有意义，只有执念，放不下的执念，所以活着，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傻小子，你以为师父会同你说，你还年轻，未来可期，也许有一天，你前程远大，无所不能，那些伤你欺你的人，都会恶有恶报，是吗？不是的，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卑微的，如同蝼蚁 ，你也一样，师父现在告诉你这些，就是让你明白，凡事没有必要太认真，也不必怨天尤人，有仇有恨，自己去了结，活着，你赚了，死了，别怨。
“师父，师姑在哪里？”他盯着公治偃死气沉沉的脸，声音无比低沉粗哑，张了数下嘴唇，才终于能够发出了声响。
“她在大江城。”公治偃以一种异常艰难怪异的声音回应他，平平的语调里，没有任何的起伏和情感。
“在大江城哪里？”沈绛咬着牙，同样艰难地问着，不若如此，他怕自己牙关会打战。
“神皇古祭坛。”
“她想做什么？”
“打开祭坛的神道，进入异境，沟通天道，令华氏重新回归君位。”
“她要怎么进入异境，沟通天道？”
“我不清楚，但是猜测是将各处的古祭坛的封印都开启，令灵气聚汇。”
“还有呢？”
“玄真门虽然远在关外，其实自我玄门先师李纯安时便开始布局，中原各州各城都有信徒和道场，只要天道重临，天下皆响应，万万百姓都是我玄真道门中人，可为我等驱使。”
李纯安，便是上一任的玄真门门主，清宁与公治偃的师尊。
浑河水边的升仙观那个所谓的神仙爷爷是八年前来的此地，素让去了苏特那么远的地方弄到了缭绕香，还有清宁之前养的那些个颇有本事的“娘娘”，玄真门里的那个药房，年深日久……
还有许多的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有意的，无意的，造就了眼下的局面。
这件事情的开端，应该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只是从前，中原郑家魏朝的王道未灭，一切，都不过是看起来毫无联系的暗流。
只有等到风雨飘摇的时日，这所有的暗流，才能汇聚成毁天灭地的洪水。
“师父，还有一件事，我很奇怪，你不是一直觉得师姑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吗？为什么这回会相信她？”
“因为……”公治偃尖着嗓子，仿佛被掐着喉咙努力发出来的凄厉声音，“因为，我亲眼见到了我玄门先圣，苍术……”
“什么！”沈绛猝然大惊。
苍术是赵无极的师弟，当日天地宫的圣贤之一，抑或是……被放逐的罪人……
这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关于天地宫的那些秘辛往事，沈绛并不清楚，从前他也没有兴趣去了解，只知道个大概，华朝灭亡，天地宫分为了两派，苍术率领门徒离开了中原，创立了玄真门。
无论如何，公治偃是不可能见到他的，苍术都死了三百年了，早就化成了白骨。
“师父，你确定？”沈绛急问道。
“先圣英明，师姐说得不错，祖师会让我得偿所愿，得偿所愿，得偿所愿……”公治偃念念叨叨着，这是他此生唯一重要的事情，就算将近死去，他都不能释然。
……
公治偃终于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他口中冒出来的事情，让沈绛震惊到无法言语，关于他父亲沈瑜，还有《九州堪舆图》，以及那位交托了毕生事业的余先生，一切的一切，或许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久远与庞大。
直到公治偃再也撑不下去，声音断断续续，无法说出一句连贯的话语，他才停止了询问。
极乐一息的气味久久不散，沈绛低下头，腹中散出热意，这股热意又翻涌着冲出了咽喉。
他张张口，口中就溢出了鲜血。
是前几天吃的那古藤霜，毒性还没有散尽，此时心绪一涌，又发作了起来。
他捏着帕子，把漏出唇角的热血擦去了，再扔进了一旁的火笼中。
沾了鲜血的帕子扑地暖炉里的炭火火星溅起，熄灭，又飘落。
他看着重新陷入了昏迷的公治偃，拉过一旁的厚毯，给他盖上，再掖紧。
然后，就这么看着，看着他的口鼻慢慢停止了呼吸，脸上逐渐的失去了活气。
他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心口慢慢地如同刀割针刺一般疼痛起来，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胸膛，这里太疼，是那种真实的揪痛。
师父死了。
这次是真的死了。
生与死之间，不过是一刹那。
他看过很多人死去，有时候毫无动容，有时候心怀遗憾。
回忆着那些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之后，再没有了起伏的胸膛，缓慢僵硬的面容，他想，也许死去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一个人死去，只是化为尘埃，重新回到了天地。
“师父……”
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之时，额头上一片血色。
他的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
“往生无恙。”
*
帐外的风很大，刮得这绑缚地结实的行帐都摇晃不已。
已经差不多快天亮了，沈绛抱着膝盖，缩在床榻一旁，他在这里也坐了许久。
萧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来回着。
沈绛低下头，把脸埋在手臂中，依旧一言不发。
萧尹在他面前坐下。
沈绛的肩膀轻抖了两下，又抬起头，哑然低声道：“其实……他不必死的……”
“他喝了药人的血，我若用极乐一息熏着他，应该能够半死不活的维持许久，也许有一天，找到解毒的法子，就能救他。”
他幽幽地道。
但活回来的，只是一个会呼吸的躯壳，不再是公治偃，这样活着，毫无意义。
萧尹抚摸着他的脸，这脸庞冰得在颤抖，他用温热的指腹划过那干裂的口唇。
沈绛垂下眼睛，抬起手，扯开了额上的发带，再狠狠摁着自己的额头，抓紧了自己的额前的卷发。
“啊——”
他低吼一声，觉得疼，觉得难受，仿佛人生相伴的，永远都只有疼痛和悲哀。
他抓住萧尹放在自己腮边的手掌，一口就咬住他的虎口，咬得满口鲜血，萧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拨开了些沾到他口唇的发丝。
沈绛抬起眼，松开了咬着他的牙齿，伸出舌尖，舔了舔满唇的鲜血，沙哑着声音，近乎迷醉般失魂地道：“我中了极乐一息，给我解下药。”
极乐一息没有解药，只有那个缓解的法子。
萧尹将手向着他的脑后抚摸去，修长的手指穿过卷曲浓烈的红发，温柔地摸了摸，然后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把他搂着，轻声呢喃着：“小绛……”
他没有如他所愿，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阿尹，不要说话，我不想听。”沈绛气馁地摇摇头，抬起手指，攀着他的衣襟，有些无力地垂挂着。
他不想要安慰，也不要被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