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2 章
……
“师父……”
沈绛跪坐在昏迷的老道身边，从他怀里还有腰包里摸出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是各种各样的药丸和药水，他把那些药瓶一一打开看了，都不是，真的没有解药。
公治偃并没有把他的那门精绝的炼毒手艺传授给他，沈绛学会的，不过是一些粗浅的药理而已，最多不会让他行走江湖的时候，被一些大路货弄死的程度。
他曾经抱怨过公治偃为什么藏私不教他，公治偃说是因为他这逆徒对师父不孝敬，为师的要留一手。
其实沈绛知道，公治偃一直觉得炼药炼毒，伤寿数，损阴德，不想把那些下三滥的手艺传下去而已。
看着躺着一动不动的公治偃，沈绛死死地咬了自己的指节一下，险些把手指骨咬断。
“师父！你同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什么这回不是吃点假死药骗我呢……”他低下头猛地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最后靠在车壁上，紧紧握着公治偃冰冷而无力的手。
“江大哥，快点！”
他扭头对着车厢外的江夜风颤声催促着。
“噼啪”一声鞭响，然路上积雪深重，马儿再用力，也快不起来。
天黑之后，马车终于在千夜洲大江城外的一处湖岸边停下，湖中冰封十丈，雪厚三尺，岸边驻扎着连绵的帐篷。
这是兖温宁所率的精锐，一千多名轻骑兵。
“阿尹！”沈绛跳下马车，撑着萧尹的胸膛，低下头，咬紧了唇。
萧尹把他扶住了，他几乎无法站稳，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拼命忍住了泪水，“我、我……”
已经有人先一步快马前来报信，萧尹一侧脸，立刻就有人上前，去车中把公治偃扛下来进了行帐之中。
倾檀竟然也在，他看见公治偃的时候，有些意外的挑了下眉，似乎认得他，率先跟进了行帐之中。
一刻钟之后，倾檀收回了给公治偃扶脉的手，抬头看向站立在一旁的萧尹，道：“这毒，我不会解。”
沈绛正跪在公治偃面前，把拳头握地更紧了一些。
“若是知道毒药的方子，倒是可以设法，但我连他中的什么毒都看不出来。”倾檀遗憾地道：“我想，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够解公治道长的毒药的。”
不错，公治偃的毒药，药性极其复杂，有时候同样一张方子，他稍稍换一下药量和配药的次序，就能有完全不同的效果，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应该怎么解这个毒。
“小绛。”萧尹在他身边蹲下，沈绛摇摇头，“你们出去吧，我陪陪他。”
他答应给老道养老送终的，既然现在不能给他养老了，只能先给他送终了。
沈绛仰起脸，拼命地眨了几下眼。
萧尹拍拍他的肩膀，略一抬手，帐中诸人都出去了。
“这几天，我师父那几个药人杀手一路跟着我们，但是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是一个替我师父赶车的车夫，他会铁刺，是个哑巴，但我没有看清他的长相……皮肤应该很黑，很瘦，皮包骨的那种瘦。”那时候他中了麻药，没什么力气，又要防备着那些药人杀手，没有办法多分心，加上那个哑巴带着篾帽，挡住了面貌，他实在没有留意他的去向。
“小绛……”萧尹听得出来他在努力隐忍着哀伤和害怕。
“还有，我想到一件事情，我师父要阻止我去见清宁，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若不然他没有必要做到服毒自杀的程度，他完全可以想办法糊弄糊弄我，带我多拖延几天，我也拿他没办法的。”他边拼命的思考，边快速地说着。
“小绛。”萧尹扶着他的双肩，把他轻晃了一下，他的眼珠子聚不上焦，一头的湿汗，好像想努力把自己从那种哀伤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拼命地让他自己的脑子里塞满东西，若不然，他无法保证会不会痛苦到崩溃。
公治偃对他很重要，是师长、父亲、朋友……
“但他又在提我三刑入命的事情，其实这在相术里，称为下势败相，并非什么极恶之命，只是做人坏运气多点，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时不时倒霉倒霉而已，他为什么一直在提这个……”
沈绛抓着萧尹的两臂，语气又快又急，“他为什么一直提这个！很重要吗？”
只是他也没有希望从萧尹口中得到答案，说完之后，垂下双手，将头抵着萧尹的胸口，低落地没了声息一般安静了下来。
萧尹想起从前戊狄女王的话，他是个残缺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在他出生的时候，女王使用了秘术，让他的灵魂和他那个不曾出生就死去的姐姐的灵魂融合才能活了下来。
这件事，萧尹一直努力想要去忘记，不再去记起，总觉得太过诡异和离奇，小绛现在活得好好的，就足够了。
一年之前，女王写信告诉他，提起要送沈绛去光之城进行沐火仪式的想法，她说光之城的圣火有着神奇的效果，能够重塑人的灵魂，他可能挺过去，活下来，也可能死去，连尸骨都不会存在。
女王说，她没有办法做这个重要又残忍的决定，希望能得到他的建议。
萧尹犹豫了许久，甚至向乌啼请教，乌啼与他说，他看不到沈绛的未来，无论是他的生，还是他的死，他不属于这个天道之内，是个有趣的意外。
意外……
萧尹最终同意了女王的这个决定，还亲自写信给大神使，与他达成了交易。
这世界上的离奇之事太多，凡夫俗子所见，不过平凡世界，大多数人对这些诡异莫测之事只是怀有未知的敬畏之心而已。
他并不太信命，纵然这个所谓的天道无所不能，也不会安排到芸芸众生每一个人的一生，至于鬼神，也觉得那既然不存在于现世，也不必深究。
圣人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
人都说是圣人不信鬼神，其实也可说是，圣人不知鬼神，而不语。
“小绛，这不重要，不重要……”萧尹搂着他轻道，还温柔无比地一下一下拍拍他的后背。
“我不知道怎么办，阿尹……他是我师父，我不想逼他……”
但他却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把自己了结了。
沈绛跪在地上，双臂紧紧搂住萧尹的脖颈，终于大哭出声，泪流满面，“他怕死的很的，一有什么事，每次都当缩头乌龟躲起来，还要我去给他收拾烂摊子，我只是觉得……觉得他这次脑子又不好了，让他清醒清醒，清宁肯定在利用他，骗他，什么狗屁复国！滇国都亡了三百多年了啊！”
萧尹用唇轻轻蹭着他被泪水流下的腮边，任他哭得打湿了他的肩膀。
沈绛哭得不成形状，“但我不是他，我不懂，他一生的信念就是他的故国和族民，一定是因为——”
沈绛忽然将眼睛重新聚焦，从萧尹肩膀上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眼泪，但语气已经冷静了下来，“阿尹！”
公治偃之前不惜假死也要逃避族人们复国的计划，他很清楚，亡国三百年，复国这种念头，荒唐不靠谱，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改了主意。
若不然以清宁的脑子，还不至于能把公治偃说服，一个陈年的老骗子，绝对不会轻易的上当的。
萧尹立刻明白了，对着帐外一唤，“来人，传无梦过来！”
他又回头对沈绛道：“无梦之前一直在西川与百黎洲之间来回，上月我才把她调回来的，百黎洲的事情，她很清楚。”
沈绛从萧尹怀中起来，看向榻上躺着的公治偃，又吸了下鼻子，“我之前去南海的时候，经过百黎洲，在市镇打听过偃族人的下落，人人都说不知道，从未见过。从前我师父说过，偃族人为了减少与外界接触，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都是住在瘴气丛生的深山密林之中，若非必要，绝不现身在其他地方。”
“他所说的孔雀王城的旧都城，就是如今百黎洲训查王的巨象城的北方，那是当地最有权势的土官，我只听说孔雀王城的遗址在闹鬼，有人进去那一带就失踪了，因为我要赶路，就没有去细打听。”沈绛说道。
很快，帐外传来轻捷的脚步声，站住了，“陛下。”
萧尹拿着帕子，给沈绛擦擦眼泪，把他扶了起来，再转头道：“进来吧。”
掀帘而入的是一名女郎，明眸皓齿，美貌非常，肤色微黑，装束长相也不是中原的模样。
沈绛有些意外，“偃族人？”
这名女郎的五官与眉宇，其实与公治偃有些类似的，高额挺鼻，眼大口大，一副夷民人的模样。
公治偃因为常年作道人打扮，加上蓄了须，倒也不会太显眼，但这女郎美艳的张扬，走到哪里，几乎能把周遭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沈绛知道萧尹手下的暗使有男有女，各种奇人异士都有，但是这么显眼的女子，去做暗使，实在是不大合适吧。
似乎瞧出了沈绛的疑惑，她对着他微笑地行了一礼，“小殿下，妾身原是西川王马骥的爱妾，请您不必疑惑，我的确就是偃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