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5 章
争吵着的二人根本没有发现，何老爹走后，原本隔壁厨房应该传来的烧火烙饼的声响，这会儿也没有了。
这屋里就只剩了他们师徒二人。
“你……”公治偃被他骂了一通，抬手把抓着他如同一条小恶狗一样的沈绛给推开了，“我用不着你假好心。”
“闭嘴！”沈绛忽然一巴掌捂住了公治偃的嘴巴。
他侧脸凝神细听，屋外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细密地生出鬼祟之感。
是人，不少人，踩在雪上。
他吸了口气，然后又转头看回公治偃，“这个什么升仙观的老神仙，究竟是哪路高人？”
这些脚步声不是公治偃的那些杀手，那就只有方才那两个道士引来的人了。
沈绛又看向通往厨下的那布帘子，随着茅屋的缝隙漏进来的风不停的摇晃着。
何老爹去了那么久不曾回来，他女儿妞儿也不见了。
“为师怎么……”公治偃嘴巴一扯，开始装模作样。
“说不说！”沈绛一脸烦躁，没有心情与他慢慢兜圈子，直接道：“方才你与那两个臭道士眉来眼去的，别以为我没看见！”
“沈绛，我不会告诉你的！”公治偃收敛了神情，也直接道：“我一生只为一件事而生，我的性命，微不足道，你要杀师父，便杀吧！”
而后手一挥拂，掀起衣袍重新坐下，一副任打任杀的淡然态度。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绛握紧拳，低头努力想凝气压制住身上的痛意，但他无法心静。
“公治偃，你见过河水倒流，残阳西回吗？”
公治偃明白他想说什么。
沈绛想说的是，世事苍茫，天地轮转，时过境迁，无论他如何作为，都不可能恢复故国荣光。
他便道：“你的这些话术，都是师父教你的，你不必拿出来班门弄斧了。”
“但你也知道，清宁也不可能真的助你，她在利用你，你也在利用她。”沈绛的声音压抑低沉，说着，还泛起讥讽的冷笑，“两只互相算计的豺狼，是不可能打到猎物的。”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之事，而最让人无能为力的，是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不能解脱的命运。
公治偃身上的枷锁，沉重到沈绛都觉得不能喘息。
他无法让公治偃放下他的族人历经的三百多年的耻辱和苦难。
每个人能做的，只有自己该做的事情，置身其中，没有公理和道义，只有宿命。
公治偃很精明，利益得失算得很好，他能下定决心和萧尹作对，一定是因为，他从清宁那里得到了什么希望，一个……巨大的希望。
不仅仅是他从前所说的，只是让偃族民众夺回他们的生源之地孔雀谷，得到一处安身立命的土地而已。
“咯吱——”
“咯吱——”
那些踩在雪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近在咫尺。
脚步声不仅仅是门外，还有窗户外头，甚至后门。
——他们被包围了。
沈绛站在屋内，背对着门，轻吐出口气，带着无奈和茫然。
如同他不喜欢这苦寒的雪，他也不是那么喜欢杀人。
但若是让他选择自己杀死别人，和被别人杀死，他还是不会犹豫的把刀刺进对方的咽喉。
每次杀人，他都觉得自己身上满是血气和怨气，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当年他杀死那个高昌的富商安知河之后，在荒废的胡僧庙里躲了三天，安知河的血也黏在他身上三天。
那三天里，那些凝结的污血，让他觉得自己被一个鬼魂在时时刻刻纠缠着。
所以从今以后，但凡他杀过人，身上沾了血，都会尽快的把自己洗干净，好像这样，那些鬼魂就会离自己远去。
而此刻，天地之间，又会多几个可怜的孤魂野鬼？
是他，还是——
……
他一扯贯血索，那些密布在铁索上千百个细密阴寒的倒刺割开了近身的最后一个人的咽喉。
顺着铁索流下的滚热的鲜血，很快就凝结成了暗红的血珠，滴滴答答，滚落在了白得刺眼的雪中，然后又被雪掩盖地不见了踪影。
“还要上来吗？”他问面前这些围绕着自己的人。
“你、你……”其中一个为首的冲着沈绛道：“我家祖爷爷只是好心，想请两位前去做客而已。”
“做客？”沈绛扯扯唇角。
这些人穿着一色的暗蓝布的道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模一样的三尺长剑，看起来训练有素。
这会儿站着的还有十五个人，有可能是十六个，或者十七个……
沈绛的脚边已经躺着三具尸体，每一个都被贯血索割喉。
“我从来不知道，拒绝了别人的请客，主人家会恼羞成怒要杀死客人的。”
他的匕首被公治偃扔了，能杀人的兵器就只有这玩意了，他的掌心拉得一道道的血口，粘腻的血顺着指尖缓缓滴下。
“你别不识好歹！”那为首的道士换着防御的招式。
这些道士单打独斗的招数身手都一般般，沈绛估计与自己差不多。
但他们人多势众，还会结阵，似乎分成了五人一组，会各攻向目标的头、双手和双脚。
若一组落空，第二组便换一个方向以同样的招数攻击而来。
“实在不好意思，今日恐怕要拂了你家这位祖爷爷的好意了，我现在没心情去旁人家里做客。”
他将铁索从袖中弹出去，布满了倒刺的铁索立刻黏在了碰到的人的身上，再一收手扯回一个人，将铁索对着人的脖颈一缠一扯，顷刻便送走一条人命，他们的阵法很快就露出了破绽。
这些道士在他面前来回地试探踱步，却犹犹豫豫，谁都不敢先上来了。
虽然他们人数众多，但是谁都不敢确定，下一个被勒断脖子的是不是自己。
沈绛向着屋内后退着回去，还不等他彻底退回茅屋，这些道士的身后，无声无息一般出现了十数个面容黝黑精瘦异常弯腰驼背的人。
——是公治偃带来的那些杀人怪物！
他们一直没有远离，只等着沈绛露出破绽，就会前来撕碎他。
沈绛苦笑，这叫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他上辈子一定行善积了什么大德。
此刻，这些怪物们对着已经式微力薄的沈绛呲露着异常尖锐的利齿，发出“嗷嗷”的犀利的尖叫声。
这些奇特的杀手的出现，让原先围住沈绛的那些升仙观的道士们面面相觑，疑惑而恐惧，不知道该将手中的剑指向沈绛，还是指着这些怪人，但在这群道士发现这一群古怪的人是冲着面前这红发少年来的时候，他们开始慢慢退后。
而那些杀手却越聚越近，他们面上刺青的花纹随着表情张动着、狰狞着，如枯骨一般的手指上，每一根尖爪上都嵌着锋利的铁指甲，这些铁指甲能够轻易地切开厚实的牛皮轻甲，能刨开人的肚子，挑断流出来的肠子……
就是这个时候——
沈绛立刻从腰包中掏出三枚狼烟丸，对着半空中齐齐一抛，落下之时，一手击向左侧，一手挥向右侧，当中一枚，对着正前面一踢，三枚飞出去不同方向的狼烟丸同时炸开，一股异常浓重的呛人的烟气霎时笼罩了所有人眼睛里能看见的一切。
沈绛立刻在狼烟丸炸开之时，猛地拍上了房门，马上转身，把桌子上的烙饼一卷塞进怀中，扛起方才被他用迷药迷晕了的公治偃，便向着茅屋后门方向飞奔。
他一直留着那几枚狼烟丸，就是等那些杀手现身时使用。
人还有理智，会害怕、恐惧，升仙观的那些道士会因为同伙的死而胆颤不敢上前，但是那些怪物一样的杀手不会。
昨夜，他是亲眼见过那几名身材魁梧、身手过人的飞羽卫是怎么死的。
他知道自己对上这些怪物，毫无生机，他们也不会有任何胆怯与疼痛而产生的惧怕。
他只能逃！
沈绛边走边从腰包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拇指一挑，拨开了瓶塞，然后把瓶子里头的东西在茅屋里一路洒下，经过厨房的时候，从灶眼里拔出一根还带着火星的柴火，对着身后的方向一扔。
那小瓶子是火油，一滴火星溅上去，火焰立刻铺天盖地，他也从茅屋的后门飞快地窜出去。
正在此时，天际传来一阵穿透了风雪的长鸣。
是幽羽！
沈绛扔了手中那根血淋淋的贯血索，再把公治偃背得更紧了些，低头转身，迅速地进了茅屋屋后的树林。
林中雪层深厚，沈绛深一脚浅一脚踩着。
身上那种越加强烈的蚀骨销魂的疼痛，几乎消磨了他最后的意志力，但他不能停下。
莫说那些杀手追上来，他会同瞿春江他们一样死得不成形状，就是升仙观的那些道士，他都无力去对付了。
什么狗屁老神仙！这升仙观与玄真门定有干系，若不然公治偃不会特意报出自己的法号给人家。
天很冷，道路很远。
他不敢想象自己还要走多久才能摆脱这样的境地，只盯着一棵树，经过一棵树，再看向前面最近的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