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1 章
“萧尹的密探眼线无数，据我所知，他的这张网布局下去的时间并不久，从他在袁史云军中建立威望，到入京掌权，至今最多六年，六年，短短六年间，他便在所有能控制的州县建立起据点，如此手腕，令人佩服。”公治偃道：“中洲广大，但无论任何偏远的地方，发生了任何要紧的事情，消息传到萧尹的案头，都不会超过五日，你知道这是一张多么可怕又有用的大网吗？”
沈绛知道，萧尹的飞羽队众密探，人数众多，每一个都身手惊人，各有所长，他虽然没有详细问过，但猜测应该大都是通过傅诚的非花门召来的人手。
“我想……你若是不见了，他一定会倾其所有，找你吧……”公治偃最后缓缓地道。
沈绛眼眸一眯，“师父，你在说什么？”
楚信在一旁开口，道：“萧尹掌下其爪牙，行踪隐秘，平日并不会轻易露行迹，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些年来他对天下了如指掌，所以没有人能够撼动他半分，但其爪牙若被去除，眼目被挖出，斩断其羽翼，那么这所谓的索命夜叉，想来，也索不了谁的命了。”
沈绛只盯着公治偃，“师父，你果真是与清宁沆瀣一气吗？”
公治偃抬手，叹出口气，还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绛，这天下，没有谁是正义的，只有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为师，也有为师想要全力以赴、不计任何代价要守护的东西。”
沈绛脸上终于显露出伤心之色，“可阿尹他，答应过师父的……”
公治偃摇头，“他不可能出兵替我夺回孔雀王城，此事，对于他来说，没有实质的好处，若是冒然出兵，必然招致朝廷上下一片反对，那是为师的故国，只能为师自己去亲手夺回。”
沈绛的心绪一点点低落，他无法说服公治偃，这是公治偃的执念，就算到他骨烂肉朽的时候，也绝无更改。
他靠在车板上，望着公治偃，“师父，可、你不是反对清宁那些手段吗？难道你为了复国，愿意同她勾结了？”
“小绛，清宁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我无法阻止她，师父只是个凡人，没有经天纬地的才干，没有天下无双的武功，一个凡人，若要达成心愿，必然需要牺牲一些东西的。”公治偃言语微颤着。
“所以师父，牺牲的…是自己的良心，对不对？”沈绛望着他，脸上露出的是他十二岁那年，初见公治偃时那样的倔强和可怜模样。
“那你有良心吗？小绛。”公治偃问道。
“我没有，师父。”沈绛痛快承认了，“我的良心，早就在欢喜楼里，在金银市的街巷中消磨干净了，有良心，我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他可以对任何人下手，杀人，对他来说，毫无心理负担，就算要杀的人，是他的师父——
沈绛手里立刻多了一柄花纹钢的小弯刀，对着公治偃的咽喉处划过去！
一旁的楚信扬起拂尘对着他面上一挥，沈绛眼珠子颤动了一下，手中的弯刀无法握稳脱落……
公治偃很清楚他吃不消清宁的迷魂药，若不然，他方才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束手就擒，此刻他神思迟滞，能够维持住正常说话的模样，已经是用尽全力了。
公治偃拾起落在车厢地板上的小弯刀，打量了一下，就把那小刀从车窗向外扔了出去。
那把小刀……
是阿期送他的。
沈绛微张着嘴唇，呼吸轻促了一下。
公治偃又对着他冷笑，“的确，你没有什么良心，当初，你拜我为师，只是为了找个靠山，给你口饭吃；你明知道鲜于期看中你，你明明厌恶他，为了他这个靠山，不也是曲意逢迎，极尽谄媚吗？师父教过你偷，教过你骗，你样样都学得很好，现在还攀上了更大的靠山，你做得好极了，所以师父只是借你用一用，不必这么小气的。”
沈绛眼中光点更碎，在车中摇晃的风灯下，点点散开。
“师父，你想多了，他……现在是这中洲的皇帝，如你所言，他有天下。而我，在他心目中，与在阿期心中一样，不过是一件逗乐的玩意，他不会为了我，拿他的根基冒险的，师父，我不好用，你打错算盘了。”
公治偃伸手，拍拍他的脸，“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师父，小子，你不用太担心，师父不会害他的性命。”
沈绛死死咬着唇，垂在身前的手臂微动了微，他袖中有三枚柳叶刀，从十五岁那年获得这个绑臂的机关之后，一直便藏在其中，上面涂着毒药，名为见血封喉。
他手指一动，楚信立刻捏住了他的手腕，但晚了，袖口的鲜血缓缓晕开，一枚柳叶刀深深的扎进他的手腕内侧，鲜血与那鲜艳的红绳纠缠交错着，如同一片一片盛开的红花，四散晕开。
能毫不犹豫对别人下杀手的人，对自己，也不会多加犹豫的。
公治偃一巴掌挥在他脸上，“畜生！我教过你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沈绛把头一偏，见血封喉的药劲很快就上来了，他无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擦擦嘴角的血丝，“师父，回去百黎洲吧，别同师姑玩了，这不好玩，我怕你，把自己玩死了……”
“师叔！怎么办？他若是死了，只怕……”楚信有些担心，活着人质定然比死了的有用。
公治偃嘴唇直啰嗦着，猛地捏起沈绛的下颌，从怀里取了一瓶药水便从他的牙缝里滴进去，“小子，你想死也看师父答不答应，你忘了这见血封喉是师父做的毒药，我有的是解药！”
沈绛拼命地拿着舌头抵那药瓶，这毒药性烈，最多半炷香，就能送他见阎王了。
“楚信！卸了他下巴！”公治偃看着他眼瞳一点点地无神，惊得大吼。
楚信扣住他的下巴往下一拉，公治偃便把整个药瓶都塞进他口中，一抬，瓶口对着咽喉，里面的药汁直接顺着食道流进了腹中。
这解药有一股烧灼感，沈绛本能得挣扎了两下想吐，公治偃又掏出一瓶麻药，想了想，也给他也灌了进去。
楚信察觉他没有再挣扎了，便把他扔在了一旁，然后看向公治偃，道：“师叔，你那迷魂阵不顶用，方才一直有人跟着咱们，还要不要再绕一圈？”
所谓的机关阵术，并没有非常离奇诡异之处，只是一种障眼法，借着这大风雪，才能瞒天过海而已。
公治偃又挑起车帘向后看了看，然后拿起拂尘，对着车门处敲了敲。
车夫将马车一拉，驶离了大路，拐进了一片树林之中。
马车过去，留下交错着的深刻的车轮印和马蹄印。
落后数名裹着厚重兽皮的人在吱吱叫着，倒吊在树枝头，或者攀附在树干上，如同猿猴一般在林间攀越翻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巨大的树枝，一路扫去了车轮印。
*
午夜过后，狂风在这死寂一样的天地扫掠着，将满地的积雪如沙一般卷起，又高扬在了无明的夜空。
萧尹下马，拂开地面上新积的一层雪，然后又站了起来，凝眉看向远方。
“陛下！”孟青山带着数人过来，未曾多言，直接递上一件物事。
萧尹接过之后，是沈绛的花纹钢小刀，刀鞘不在，刀身上流水一般的花纹，即便在这样的黑夜中也仿佛会闪光流动着。
上面依旧刻着一行难看的要命的字，是鲜于期新给他的。
萧尹捏紧了小刀，这小刀沈绛分外珍视，每次使用过后都会自己动手在那仔细的磨洗，从不会离身，更不会无意中失落的。
之前他还酸溜溜地同小绛说过：“你与人打斗之时，擅长近身出其不意的偷袭，这把刀刀身太弯，出鞘之时，会让你的动作变大，出招也会慢上一瞬，要不要我给你另外找一把更加合手的兵器来。”
沈绛将刀鞘插在后腰侧，抬手一挥，就极为干脆利落地拔出了刀，弯刀刀背的弧度与他的手肘浑然一体，根本没有半点不合手。
他出完刀，还对他笑得得意洋洋，“师叔，你在说什么？还要不要再指点指点我的招式？”
萧尹吃了个瘪，还被他叫了声“师叔”，只好讪讪的闭嘴了。
——
萧尹将拇指在刀柄上那粒粒凸起的珍珠鱼皮上来回摩挲，低沉下眉目，轻道：“放心，我会很快找到你的。”
他将小刀插在自己后腰革带上，一掀衣袍，重新翻身上马。
又一人拉马飞奔回来，不及下马，便促声大喊道：“太令大人！！”
“何事！”孟青山立刻道。
是一名小甲，他急拉缰绳，坐骑的前蹄顿时高高扬起，不及收势的后蹄刨起来一大片雪雾。
“方才……方才……”寒风呛得他满脸苍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急得滚落在地，瘫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萧尹坐在马上，侧低着脸，对着他猛一出掌，掌风逆风打散了一大片的雪风，再手势翻转，一股无形之力竟将他抓起一般。
这小甲半身抬起，终于能够顺过气来。
“回禀、陛下，死、死了……”他开口道。
“什么……？”
大风狂吼着，如刀一般削过萧尹的面庞，长发飞得好似深不见底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