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9 章

  已经第三日了,雪势不见收敛,目及之处,一片白茫茫,廊檐下的积雪堆了都有半人高,旭景之也已经把街上扫雪的府兵都叫回来了。
  “城中各家的粮仓其实不少,还有大银发的商库中,也刚好存进一大批新粮,原先打算北上运入京都的,正巧被大雪阻了,不及装船,如今过冬不成问题。”
  萧尹愁的也不是粮食的问题,这两天旭景之为粮食急得跳脚,萧尹一直没有理会,孟青山所率五柳庄的飞羽卫众,本就是打探消息的,原本每日城外码头上来往的船只,城门税关进出的货队都是会留意的。
  现在大雪成灾,民生艰难,新朝初立,国本不稳。
  他无意借人命立威,但如今江陵城中的局面,定要有一场比这风雪更加凌厉的风暴才行。
  这天下同样。
  若不然他的政令不过一张废纸,这世道也永远改变不了什么。
  坐朝堂治天下,他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比起大军纵横、问鼎逐鹿,其实要多得多。
  入夜,风声呼啸不停。
  萧尹还在看小孙送到的奏折,看到疲倦之时,揉揉眉心。
  一侧脸看身边的人,方才用过晚膳之后,就去拎了一把圈椅过来放在他边上,这会儿正盘腿坐着的,把背靠在自己手臂外侧,一副随意又慵懒的样子,卷着之前那未看完的案卷接着看。
  还看得十分入神。
  萧尹被他靠得手臂有些发麻,却没有挪动自己身体,房中灯影有些摇晃着,照着他的眉目,半张脸埋在氅衣的风毛里,暗红色的睫毛随着眼神抬起又缓缓扇下。
  若非屋外的狂风和厉雪,真是个宁静又安闲的好夜。
  “陛下。”门外传来声音,是柳四。
  萧尹有些遗憾地移开了目光,看向门外方向,提声问道:“如何了?”
  “张将军带了千余人到了。”
  萧尹有些意外地抬眉,“他现在哪里?”他还以为这么大雪,张屠虎肯定来不了,所以令柳四亮明了身份,直接调了守备兵。
  柳四回道:“正在外侯旨。”
  萧尹一看身边的人,沈绛没有说话,手里还拿着那案卷,眼睛不曾离开字纸,人却坐直了,再靠在圈椅的椅背上,手中翻了一页,口中道:“多穿点。”
  就这么好看?
  萧尹取了架上的风袍披上,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摸摸下巴,眉头还不时微皱着不时又挑起。
  ……
  一刻钟之后,萧尹又回来了,见他还在那看,连姿态都不曾变化,那卷宗厚重,就放在盘着的腿上,低着头,看得简直算是入迷。
  听见萧尹进门带进来的风雪声,终于抬起头,有些疑惑,“嗯?”
  这么快回来了?
  沈绛还以为他今夜有要事,估计要去杀几只鸡,吓一吓那群猴呢。
  萧尹除了那风袍,依旧搭在架上,走回来坐下,道:“除了曹家的人和旭景之,其他人并不知道我在此地,此事,我不便亲自出面。”
  “也是,哪有皇帝亲自抄别人家的。”沈绛说着又翻了一页,接着道:“你总要做个宽厚仁德的名声,等事情差不多了,改天再出面唱个白脸才好。”
  这话带着揶揄。
  萧尹抬手便弹了他的额头一下,“牙尖嘴利。”
  沈绛举起手揉揉额头,眼睛还盯着手里的厚卷宗,“没嘲笑你,我就习惯了说点刻薄话,就当我嘴贱,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越说越没边了。
  “看什么呢?”终于问这专心的人。
  沈绛挪下了位置,又重新背靠在他身上,抬起那案卷,示意他一起看。
  萧尹便伸手,托着他的手背,让他倚在自己的怀中,免得他一直举着那厚重的文书,又把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再看向那案卷上的文字。
  是那通奸杀人案中的女犯徐氏供述,说她自三年前与南街的秀士韩某相识,二人便勾搭成奸,第一次苟且在徐氏娘家后院柴房,第二次在李娘子布店二楼,第三次在韩某家中书房,第四次在尼庵白云禅院的禅房……
  一共供述了二人的奸情十七次,包括各种细节,还有时间地点,次次不落。
  直到上月中,被其丈夫,也就是死者李壮发现奸情,李壮大怒,殴打徐妇,徐妇便逃至奸夫韩某家中,李壮盛怒之下,手持左邻一柄杀猪刀,追至韩某家中,与韩某发生争执,李壮韩某二人纠缠之时,韩某失手杀害了李壮。
  沈绛抬起手,又翻了一页,接着看下去,下面是秀士韩某的供述。
  与徐妇不同,韩某一直在喊冤,他说他与徐妇并不认识,只在三年前路过徐妇家门口,失落一卷画画用的素绢,徐妇捡到之后送还给他,之后再无交集。
  他不知道为何其丈夫李壮尸身出现在他家后院,通奸之事,更是子虚乌有。
  接下来是左邻杀猪匠陶某的证词,说他亲见韩某几次在徐妇家门口徘徊,后来有一次让他撞见二人趁夜无人之时,在后门处搂抱脱衣,场面不堪入目。当夜深灯暗,陶某还以为是死者李壮,遂出言调侃,谁知惊吓了这一对野鸳鸯,韩某不及穿衣便逃跑,徐妇遂立刻掩门闭户。
  但他捡到了韩某随身腰带,作为呈堂证物。
  接着还有白云禅院的姑子,布店李娘子等人的证词,皆是目睹其二人通奸现场,各有证物呈上,比如徐妇的肚兜,韩某的一只袜子之类的。
  沈绛看完之后挠挠头,嘀咕了一声,“谁通奸这么不小心,落下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
  此案是由刑律司衙门审理,核定徐妇韩某通奸杀人罪名属实,着以戴枷三月示众之后,处以斩刑,但最后一页是旭景之的复核文书,上书——
  狗屁!
  你们这群傻瓜,怎么徐妇次次通奸都有罪证和目击证人,还说得清楚这三年里每次在何时何地与人成奸,你们动动自己的猪脑子,想想自己能说清楚自己上个月歇在哪几个小妾屋里的吗?你们是当老子傻?还是你们这群混账收了人多少好处?给我查清再呈上来!
  “噗——”沈绛忍不住笑,“这位旭刺史真是妙人。”
  把读书人气急了,这骂人的话也是粗鄙的很的。
  萧尹却支着头颅,从一旁的卷宗中又抽出一卷文书递给他,道:“你再看看这个。”
  沈绛接过打开看,是方才那通奸杀人案第二次上呈的文书,依旧坐实了徐妇与韩某的杀人罪,还添了不少的证据,比如李壮身上还有被下了□□毒,尸身呈七窍流血状,还附上了仵作的验尸文格。
  刑律司查清了□□是徐妇买的,附有药铺掌柜的口供,还有韩某也供认了杀人罪与通奸罪,画押为证,绝不更改。
  “这……”沈绛凝起眉,就算他不是捕役差使判官,也看得出来明显就是栽赃啊。
  “当初,冯劝农去盈城,面对的也是这么一副牢不可破的局面,这天下,每一州一县,都是亲党、宗族、世家把持,如同森林的地下,根系交错盘结,难分难解,自成屏障,牢不可破……”
  萧尹说着,眉头不自禁地又皱了起来。
  他又道:“此案,其实我昨日也问过旭景之的,他说已经亲自派人去访查了许久,应该是城中一名姓孟的恶少,乃是大族孟氏旁支子弟,他见那徐妇貌美,几次出言调戏,死者不敢招惹孟某,便当街打骂其妻子,隐晦地辱骂了孟某,被孟某闻之,派人将其杀害,又随便将尸体扔进了一户人家后院,刚好是那秀士韩某家而已,后来孟某买通了那些证人,就算证词和罪证如此粗鄙,除了旭景之,无人提出一句异议。”
  “那……”沈绛讷讷无言,这件事,上下串通一气,冤者根本无法诉其冤,害了三条性命,罪犯却依旧逍遥法外。
  “其实当初袁史云会反,也是被污了一桩杀人案在身上,他性情刚烈,不肯就范。但这天下又有几个袁史云,能振臂一挥万人呼应?当初我与大嫂一路逃亡南下,当我不再是萧家的四公子,才发觉对于升斗小民来说,这天下便是这么一直的暗无天日的,公义、正理,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萧尹将那案卷从沈绛手中抽出来,扔回了桌案上。
  他沉重地一叹息,“你说谁才是罪魁祸首?”
  “我不知道,阿尹。”沈绛摇摇头,“其实这番话,从前我父亲也说过,他说以人治天下,人情为重,无公义;以法治天下,严苛典刑,人心惶惶;以德治天下,不过迂者之言。”
  “是啊……”萧尹用下巴蹭蹭怀中人的头顶。
  灯花倏地哔啵了一声。
  萧尹又轻道:“陇右十八姓,山南二十二族,无论王家、柳家、白家、曹家,甚至当年的萧家,不过是高墙巨塔中的一角而已。”
  “但你不可能把他们赶尽杀绝的,是不是?”
  萧尹点头,“凡事不可做绝,张弛有度嘛,所谓帝王心术,中庸之道……”他说着,还有些自嘲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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