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7 章

  曹钰眉头略跳了几下,想起萧尹之言,这些腐儒只会侃侃而谈,让他们做点实事,不是缩头回去,就是引经据典,一句话都说不到正经地方。
  还真是一点都不错。
  曹钰没有说话,其余人倒是对那人的那一番敬天表贺的言语连连称是。
  接着,又有个人站起来了,他还捋着长须,摇头晃脑道:“孙公此言,甚是有理啊,所谓天人感应,万象皆一,当日九州帝君得天命治世,可谓是瑞气祥和,风雨调顺,礼德昭昭,四海臣服。”
  “那依孟公所言,当今这位天子,当以何等典章治世?”
  这孟公便道:“自古曰圣明天子,谆信明义,崇德报功,无为有德,垂拱天下;其实此灾表象早现,寒雪凌天,可应杀戮,血气累累,非为安宁之兆,其若德行有明,何当杀伐?拱贤纳德,自当天下归心呐。”
  诸人纷纷点头称是,“有理有理。”
  “孟公此言,可谓上圣贤风,今日雪中论言,想来可成贤篇献上,亦是名传千古之壮举啊!”
  “过奖过奖,不如这般,我等归家之后,皆献言一篇,集结成册,请曹公代为呈上?”
  “正是!好极!这倒是一桩义举,不知这位天子可有纳贤胸襟?若肯纳此谏言,不怕不是美谈啊。”
  “啪啪啪——”
  诸人说得正热烈,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拍掌声,是曹钰,他举着双手,拍着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刚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诸公所言,真是好得很,妙得很!”
  他边说边缓缓站起身,在诸人面前过去,然后又道:“既然诸位皆有为国为民之心,那不知道此番,肯出多少米粮棉布,助城中百姓熬过严寒呢?”
  “这……”那原先侃侃而谈的孟公忽然语塞。
  那位王公便又重新站出来了,“曹公此言差矣,我等世族,自当为天下表率,但非一稻一粟,只救一人一命而已,我等所见所忧,可是天下万民啊!”
  “是这个理,救一人不过小善之举,眼见天下,当为万世之计。”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诸位皆是世族名士,岂是只顾眼前呢?”
  “万事皆可先论义、理二字,才可曰师出有名,有典可循。”
  都是狗屁!曹钰额头青筋乱跳。
  他很有些理解旭景之了,这会儿他也想一人给他们一巴掌。
  ……
  不多时,诸人皆告退离去,曹钰独坐在厅中,面色阴沉。
  “哥哥。”
  门外一声呼唤,是曹宝宝。
  “四妹何事?”曹钰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
  曹宝宝进门之后,走到曹钰下首的座位坐下,“哥哥是为大雪烦忧吗?”
  曹钰勉强对她笑了笑,“这雪终有停止的一日,烦忧也是烦不来的。”
  曹宝宝将手伸出去,对着厅中的暖笼烘了烘,又道:“这场大雪两天都不曾止息,母亲说,后园那株先祖亲手种下的白梅,被冰封雪埋了大半,只怕也要冻坏了。”
  曹家祖宅后园的有一株白梅花,已经历经了五百余年,乃是华朝时一位显赫的曹家先人种下,花开时节,梅香清冽,丝丝漫漫,动人心扉,可谓一处胜景。
  “是么……”曹钰轻叹,“叫人去将雪铲开些,裹上棉被看看吧。”
  “哥哥。”曹宝宝见他话语中透出一丝疲倦和沉重,忍不住道:“其实,我想……”
  曹钰看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态,不由问道:“宝宝,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吗?你同哥哥说吧。”
  曹宝宝摇头,“其实我是在想,花开花谢,终有尽头的一日,没有什么能永恒不变的,五百年的老梅,遇到这一场皓皓冰雪,若是真的冻死了,也是天命难违……”
  “宝宝……你在说些什么!”曹钰眉头紧皱起。
  曹宝宝又咬了咬唇,道:“哥哥,你先别生气,我只是觉得,这场风雪之中,城中有多少人衣食无着,我们家中锦衣绣被、暖阁熏笼可谓奢侈,如今竟还要拿棉被去裹一株老梅树!——难道一株梅树,比不得……人命吗?”
  “宝宝。”曹钰眉头越加深紧,“别说了。”
  她说的,并不只是一株梅树。
  “哥哥,万事万物,皆有天定,也许有一天,那梅树枝大根深,太过遮天蔽日,就算哥哥,也会叫人去把它修剪修剪,免得,让下头的庭院不见天日;又或许,这梅树命不该绝,历雪重生,来春更发新枝也说不定……”曹宝宝说着,声音小了下去,这些话,对于一个贤淑教养长大的闺阁女孩来说,不应该的,一为逾矩失礼,二为不孝忤逆先人。
  但她又起身,低着头,就这般站着,端庄,沉稳,她不认为自己错了。
  曹钰听得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他才道:“宝宝,但曹家不只是一株梅树。”
  曹宝宝轻道:“哥哥,曹家也不是树啊,曹家,是曹家,梅树,只是梅树而已。树不会动,不会说话……”
  曹钰抬起头,望着厅中客人们离去之后,几案上那些还未被撤下的茶盏空盘。
  “的确,不只是江陵城,这个天下的参天大树都太多了,夺走了所有的阳光雨露,令林中地面草木不生,若是我,也想修一修这些树枝吧,若那些太顽固的,连根拔起,也不是不可能。”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了,遂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大氅披上,提声唤道:“来人,备车。”
  曹宝宝忙跟上,“哥哥,我……”
  “怎么了?”曹钰看她面上满是纠结之态。
  曹宝宝将手扣在袖中,缓缓取出件东西,举到曹钰面前,“我想……”
  曹钰一愣,见她手中之物,是一对缠金丝的衔珠镯子,正是当日女皇所赐。
  “宝宝,这恐怕……”曹钰皱眉发愁,他还没有与妹子说起过陛下与那胡人之事。
  又见她眉目盈盈,泛着闪闪明光,心想她风华正茂,却因为这镯子蹉跎了时光。
  但如今也不是与陛下提起此事的时机啊。
  他正想安慰妹子几句,不曾想曹宝宝自己道:“我想去州衙一趟,求见……可以吗?”
  见曹钰露出为难之色,曹宝宝忙道:“哥哥,我自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曹钰只得道:“那这样,你同哥哥一起去,哥哥看时机能不能请陛下召见。”
  曹宝宝忙点头,“好。”
  *
  天暗,积雪越加的深浓。
  “陛下,如今路上的雪都压得瓷实,这般干等雪停也不是办法,臣已经叫了一队脚力好的府兵去了城外,打算沿着河道找寻运粮船队,若是可以,先行设法拉一些粮食回来应急。”旭景之对着正在看书信的萧尹道。
  传信的小令因这场急雪在路上耽搁了两天,总算寻来了州衙,只是他冻地不轻,呈上书信之后,这会儿正裹着大棉被蹲在暖笼边上烤火。
  萧尹则皱着眉头坐在书桌后,正拿着一张书信正在看,口中同旭景之道:“嗯,知道了,你是此间主官,不必事事都来回朕。”
  “……是。”旭景之见他眉头皱着能夹死苍蝇,不敢多说话,正想退下去,迎面却见孟青山绕过屏风过来,他便让到了一旁。
  萧尹听到声音抬起头,不曾看新进门的孟青山,反而同旭景之道:“旭卿,你身为一州之长,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吗?”
  旭景之一愣,见他面目微沉,虽不知道自己有何触犯之处,但还是赶紧拜下身去,道:“微、微臣,知道,主管此州民生、吏治、监察军政、节制地方之责。”
  萧尹便道:“嗯,既然如此,此州吏治荒疏,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之庸官,你为何不处置?”
  旭景之愣愣之后,自己略直起了身,“臣、臣……”
  旭景之暗暗叫苦,他的难处,可是如山一般高耸啊。
  他家既不是显赫大族,也没有出过史集留名的名士,不过与曹家沾亲,改朝换代之际得以谋此前程,他能压服哪个?
  萧尹语气忽然严厉了起来,道:“你是州长,并非小吏,若是凡事都要亲力亲为,那我看,这衙中还缺少一个发号施令、令诸属僚各司其职的主官吧?”
  “陛下,是臣无能!”旭景之忙跪拜下去。
  萧尹接着道:“我记得州都史也当为州长节制,上官指令,下官不尊,应该是有当场处置之权吧?你是不知道,还是不会?要不要朕换个会当官的来执掌州印?”
  旭景之见萧尹同他说这么多,绝不是有这闲心在吓唬他的,他已经懂了,立刻道:“臣食君禄,自当为君分忧,吏治不明,乃是微臣之过,必当改过自新,求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
  还算不曾木到底,萧尹点头,“那你去吧。”
  旭景之“嗖”地起身,突然间豪情万丈,雄心壮志的出门了。
  孟青山看得是目瞪口呆,他在此地访查诸事,自然知道旭景之这官当的憋屈,那些属官每一个都是势大根深的地头蛇,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就算他有曹家当靠山,但与曹家不对付的人,也不会买他的账,所以他即便想干些实事,但也诸多顾虑,只求无过,太平无事的攒些名望,来日履历上添上光辉而已。
  不曾想萧尹三言两语,倒让他浑身灌满了精神气,一副摩拳擦掌的气势。
  孟青山上前道:“陛下。”
  萧尹问道:“曹钰来了?”
  孟青山点头,回道:“是,正在外厅候着等您召见。”
  萧尹扭头看了一眼明窗格外的雪势,道:“天这么晚了,他还过来,想必是已经想好怎么做了,你让他先不必过来见我了,你——”
  萧尹举着根手指凭空敲了几下,道:“你那这会儿还有多少人?”
  孟青山道:“除了派出去探信的诸散令,如今庄中还有差不多五六十人。”
  萧尹便道:“那你去调一队人,再拿上盘龙令,跟着曹钰,听他吩咐行事。”
  孟青山称喏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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