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1 章
一阵风过，将那纱帘掀起。
那般装束，那般容貌，真是画中之人。
蛾眉高髻插金柳，玉面胭脂粉香流，石榴裙，丝金帛，缓入凤凰楼。
沈绛恍然大悟，眼前女子是宫装打扮。
是那个梦……
两年前，那个迷幻一般的午后，在银月行宫之中，他做的那个梦，梦里与萧尹在御园中漫步瑶池畔、闲话家常的凤冠霞帔的女子，就是曹宝宝。
沈绛看着她，关于那个梦，那梦中之人的面目原本有些模糊，但此刻一刹那便明晰了起来，而这四下的喧嚣也都静止了一般。
他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曹家清流世家，甚有名望，在王家倒台之后，诸世族不敢出头，曹家有拥立之功，自当领衔旧族。曹钰又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于情于理，萧尹聘曹家姑娘为后，可安抚人心，能稳定朝局，这是自然而然之事。
那画舫已经就在眼前，曹钰早已立在船头，正对着萧尹作揖。
呆愣住了的人不止是沈绛，还有曹宝宝。
曹宝宝认得萧尹，当初女皇登基大典之时，家中有心要将她嫁于摄政王，那时她还怀有一腔小女儿的心思，曾细细打量过他的。但那日国宴，曹宝宝见摄政王无故动肝火，那名磕头磕得满地鲜血的乐师的模样都还留在她心中，她便对萧尹有了喜怒无常的印象，又见他当着女皇的面拂袖而去，更觉得此人太过狂妄傲慢，想到若真要嫁他，她心中实则忐忑不已的。
如今萧尹又登帝位，曹宝宝一直暗暗担忧家中人会不会重提婚事，但见母亲与兄长至今未提此事，便认为如今形势大变，新帝一直打压旧族，应该不至于会再在旧族之中择取后宫。但此时竟然在此地见到新帝，她亦是一脸惊色，见萧尹是便服简行，哥哥也未曾大礼跪拜只是作揖，便也忙屈膝道了声万福。
萧尹略一抬手，让这兄妹二人起来了。
饶是萧尹善察人心，却也不知道曹宝宝姑娘此刻心中已经过了九曲十八弯了，她心想难道新帝是不肯放过曹家？如是这样，那曹家必要表忠才是，或许母亲与哥哥想起那对金丝镯子，只怕要将她送进宫去了，身为曹家女儿，无论为妃为后，还是为奴为婢，她都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的！
想到这里，她起身的姿势都有些不稳，幸好被侍女左右扶着才不置于摔倒。
而曹钰正同萧尹忙道：“公子，那边湖中，还有些景致，尚有一二可观之处，此处拥挤，不如乘船前去游玩？”
说话间，曹钰又略侧了下身看了眼曹宝宝，方才曹宝宝说要搭船过来，他没有回绝，其实是抱了点旁的心思的。
妹妹年华正好，出身高贵，新帝又尚未立后，莫说立后了，后宫如今是空无一人，早已有人蠢蠢欲动，听说柳家就在走门路了。
虽说有些奇怪的传闻，说这位陛下好南风，但那又不打紧，不过狎玩之事，七情六欲，人之常情，只要不影响大局，与国祚并不相干，至多是风流韵事而已，人无完人嘛。
想到这里，曹钰似乎觉得站在陛下身边的这名红发白肤、异域打扮的人……
听说是西域来的什么番邦小国的亲王，为何陛下出京南下，要带着此人呢？
沈绛侧身站着，装成是一副外地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也没有与曹钰打招呼。
“小绛，要不要坐船去游玩？”萧尹转身问他。
那语气在曹钰听来，简直温柔地与那平日里看起来温和待下、实则暗含威压的萧尹不像同一个人，甚至还带着点讨好，一瞬不瞬地盯着人，满眼的期待。
曹钰忙低下头，听方才在酒楼的那些侍从说这番人与皇帝十分亲密，看来此人甚得君心，这就有些不好了，历来男宠娈童，若太过得宠，皆会祸乱朝纲，尤其此人还是异族，新朝初定，可千万不要惹出什么祸事来才好。
沈绛又看了一眼曹宝宝方向，嘴角微微抿起，也没有理会萧尹，反而转身就走，归入人流，顷刻就不见了影踪。
“小绛！”萧尹不解何故，立刻去追他。
曹钰直起身，看着皇帝一副失了方寸的模样追那娈宠去了，忧心更重，他长叹一口气，甚至面露出十分愁态。
“哥哥，怎么似有忧愁？”曹宝宝见兄长满面愁色，不免更加担忧，曹家如今处境微妙，哥哥在御前定然更加如履薄冰吧。
曹钰握起她的手拍拍，轻道：“四妹，我们曹家自黎国起兴，到燕天子后族隆盛，至今一千二百年，兴旺不衰，便是因族人皆殚负家恩，知同荣共衰之理。”
“哥哥什么……意思？”曹宝宝见曹钰说得郑重，她其实冰雪聪明，在见到萧尹之后，就已然隐隐猜到曹钰对她的安排了，此事她不能做主，也无法说不，早已经认命，只是为何哥哥这般忧愁又严肃呢？好像这件事，还有她不能理解的难处在里头。
“唉……回头再说吧……”现在与妹妹说这些也还为时尚早，起码他要先探一探陛下的口风才是，还有柳家那边，他们也打上了后位的主意的话，他倒是要更加上心一些了。
那个胡人娈童倒是无关紧要，何况妹妹大家教养，就算入宫要面对此事，应该也能应对妥当的，到时候他多提点提点她便是。
想到这里，曹钰招来一人，暗中吩咐了一声，“叫许先生在书房等我，我要与他商议一下给少相李寅大人的回信。”
然后再牵着曹宝宝的手走回了船舱内，还同侍女们吩咐给四小姐加衣，寒风簇簇，四小姐的手有些凉。
……
在人流拥挤的地方，只要低下头顺着走，随大流不急不缓，慢慢与人故意拉开几个身位，再把外衣脱了，让人辨不清背影，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不见。
“小绛！”
满目华灯，满街游人。
人头攒动，却再不见那个修长纤瘦的人影。
他就这般走了？什么话都不说？
“快去把小公子找回来！”
柳四立刻带着人四散找寻。
一张张面庞从萧尹眼前经过，每张脸上都笑意洋溢。
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就这么一晃就走了，会不会再也不会回来？
萧尹的心都揪了起来，他一直清楚，编了寒铁丝的红绳也绑不住他的。
沈绛却不曾真的走远了，只是站在斜对过的街边，抱着手，盯着头顶一盏彩绸糊的兔子灯正出神。
萧尹又一次转头时看见了他，那淡黄色的烛光洒在他的脸上，深暗的眼窝中，仿佛蓄满了心事。萧尹整个人的灵魂一瞬间总算回到了实处，立刻从人群中穿过，走到他身边，“小绛？”
沈绛盯着那兔子灯盯得眼睛发酸，而后道：“我不喜欢坐船。”
“好，那就不坐。”
“我也不想看见曹家兄妹。”
“好，那便不见。”
萧尹完全同意，什么都行，什么都答应！
“我……”
萧尹看他梗着脖子一脸赌气的样子，便伸手扶着他的肩膀，抵着他的额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还要什么？”
“要这灯，买来送我。”
萧尹立刻从腰包中摸出个东西，看也不看，直接扔给了一旁的摊主，“这个灯我买了。”
还不等摊主回过神来，萧尹已经一抬手，取下了那盏兔子灯。
摊主边打量着手中的东西，边道：“公子爷，那灯十五个钱……金子！”
摊主立刻抬头，看两人已经走远了，原来萧尹扔给他的是一个五两的小金锭子，他忙将那金锭放嘴里咬了一口，“真的？”
再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嘶——今儿个，我走什么大运了？”
他捏紧了那金锭，愣愣好半晌，才对着百岁娘娘庙的方向跪下去猛磕了几个响头，“娘娘真的显灵了！定是娘娘看小老儿穷苦，才派了仙使赏的金子的！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神明菩萨！”
此后这老摊主逢人便说百岁娘娘送了他一个大金锭子，听得人多了，从此百岁娘娘庙不仅有妇人前来求子和求平安生产的，还有外出行商来求金子求发财的，百岁娘娘的业务拓展的有点快，香火越加旺盛了，这倒是后话了。
此刻，沈绛低着头，提着那兔子灯，默不作声地径直向前走去。
“小绛。”萧尹忙又跟上他。
经过一条漆黑的巷口的时候，那低着头的人立刻一扯他的衣襟，把他扯进了巷子。
“小绛！”
沈绛把他摁在满布青苔的墙上，直接凑上去咬住了他的嘴唇。
兔子灯“咯哒”一声落地，扑灭了。
“我还要你！”
伴随着几声喘息呢喃，萧尹把他整个人都裹在了怀中，“小绛，发生了什么事？”
“曹家那四姑娘……”他不知道怎么说，这事现在压根什么都没有发生，“啧！”
简直就是无名之火！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理取闹，但——
忽然，一点冰凉打在两人纠缠得滚热的唇瓣上。
再一点，落在那如扇的睫羽上。
然后是脸庞，还有紧紧相扣交缠的手指间。
“下雪了？”沈绛愣了愣，抬起头，举起手，接住了一团硕大的白雪。
萧尹看他来不及合拢的嘴唇微张着，正呼出一大团浓浓的热气，一点晶亮的津液正滴在那殷红的唇上。
简直就是——
……
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映得天地一片苍茫。
“这雪，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