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9 章
“陛下说的伤患便是他吗？”倾檀打量着沈绛，问道。
“小绛。”萧尹唤了一声，略欠了下身，伸手过去，想要将他的手牵过来。
沈绛却犹豫了一瞬，稍稍地缩了一下手。
“怎么了？”萧尹凝目相视。
沈绛低垂眉目，睫扇轻颤，此人若是果然医术出众，只怕会……
但又见萧尹满目关怀，不好拂了他之意，便抬起手腕，放在了面前的茶案上。
柳四躬身上前，将一只暗紫檀色的药箱放在倾檀身侧手边的茵席上，倾檀自打开药箱，取出一方软枕给他垫在腕下，再拈起三根手指，闭目扶了半晌的脉，眉头不时皱起，又不时轻抖。
“阿熏？他怎么了？”傅婉见萧尹欲问又止，知道他关心非常，又不便打搅，便替他问了。
倾檀睁开双目，凝思了一瞬，才收回指尖，道：“你吃了太多的曼陀罗，已经不能止痛了，只会让你昏沉而已，以后别用了，此方带毒，若非归元丸有解毒之效，依照你用的那些份量，此刻早已经成痴呆了。”
此人果然医术精湛，他什么都还没说呢。
沈绛咬了下唇不言语。
萧尹心中一滞，沈绛自己也知道麻药不能久服，若非难以忍受，绝不会再用的。
他便同倾檀问道：“那有何法子可以缓解？”
倾檀问道：“今早是不是用过安服汤？”
萧尹点头，他那个止痛的旧方子，就是倾檀处来的。
倾檀便道：“那方子还可以用，我可以增减一二味，以适应他的体质。”
“还有呢？”萧尹又问道。
倾檀反而面色古怪地瞟了他一眼，将那小手枕放回药箱中，再道：“其他的倒好，这位亲王是习武之人，大约都无碍的，就是好像原有些旧症，虽不大妨事了，但脉象中带些虚滞，浮，而无力，应该是这两日虚耗过甚，接下来十天半个月的，最好不要再同房了，饮食也要注意，可用些进补之物，以免落下病根，若是腰疼身痛，我这里也有些膏药方剂……”
“阿熏！”傅婉见沈绛的脸整个都烧起来了，忙拍了他一下，这小心眼，就算他与萧尹不对付，但怎好当着人面说得这么直白，让人不自在。
倾檀一脸肃然，“鄙人是大夫，只会直言病人症状，岂可隐瞒？”
然后又同沈绛道：“脱衣服吧，让我再看看患处。”
“……”
沈绛都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该什么表情才好。
只得侧过脸，背着那二人，靠在萧尹的手臂上，低声道：“还是……别看了……”
那不是寻常的火烫伤，苏特的医官已经用了最好的药膏。
“乖，不可讳疾忌医的。”萧尹侧低下头，在他腮边低声道。
然后又转头“笑容可掬”地看向倾檀，“庄主只是医者父母心，绝对没有旁的借题发挥的意思，对不对？”
——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们可以再细细聊聊旁的。
倾檀同样泛起些笑意，还一脸恭敬地低下头，“自然，陛下。”
——草民微贱，不敢触怒天颜，有话直说而已，难道陛下一朝登天，这么快连实话都听不得了？
萧尹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同倾檀道：“那劳驾阁下去那边塌上看吧。”
倾檀遂起身要跟过去，傅婉稍稍拉了下他的衣袖，对他摇摇头，面带着些埋怨，又小声唤道：“阿熏……”
倾檀拍拍她的手背，轻道：“你放心便是，我自有分寸，不会把他得罪狠了的。”
傅婉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倾檀不愿掺和朝廷之事，不愿往来权贵，是有个要紧的内情的。他最担心的是会给紫榕庄招祸，但他不是那种真正看淡世事的闲云野鹤，还怨这世上会有诸多不平之事，平日难免喜怒形于色，让人觉得孤高傲慢。
傅婉轻叹，萧尹特意召见他们夫妇，应该不只是为了给那小亲王看病而已……她看着他的一片青衫转进了那小小的围屏之后，面露丝丝担忧。
墙边围屏后陈设一处小憩的软塌，萧尹将沈绛面对着搂在自己怀中，又替他解了衣衫褪至腰际，露出了后背那一大片的伤痕。
“这！”
倾檀原先还以为只是普通的烫伤疤痕，最多严重一些而已，这乍一见到，才惊而失色。
虽然比起昨夜那鼓胀红肿的可怖模样已经好了许多了，但那些深深浅浅的紫红瘀斑，发皱扭曲的肌肤，交错着的血脉，还是让人心胆具颤。
“这是！是、是炼——”倾檀甫一出口，立刻乍然吞声，但又猝然问道：“你从何处受的这伤？”
沈绛抓紧萧尹的手臂上的衣料，将脸贴在他的怀中，裸露在外的皮肉十分的敏感，发凉的空气让他控制不住的颤抖。
萧尹立刻把他的里衣拉了回去，再同倾檀问道：“可有办法医治？”
倾檀死死地盯着沈绛的后背，那冷冽的目光似乎要刺穿了这薄薄的衣料。
他连手指都无法控制地打颤，面上的神情仿佛历经了一场疾风骤雨的洗礼。
良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道：“此症，若是旁人都无药可治，幸好你来问我……”
他的神智几乎都恍惚，连那些假惺惺的尊称都懒得说了，又道：“紫榕庄有一张旧膏方，专治此伤，只是药材难得，幸而庄中也备有一些，三日之后，你派人来取吧。”
“多谢。”萧尹道。
倾檀却又看向萧尹，肃然道：“你定是要问，我方才为何这般反应？”
萧尹却摇头，“紫熏，我有求于你，不该逼问你，你若愿说，我洗耳恭听，你若不愿说，我便不会问起。”他也没有与他拐弯抹角，还称呼了他的字。
倾檀皱眉，踌躇了片刻，便开口道：“我可以告诉你，这种伤疤只有一种叫做炼火的火焰才能造成。”
“炼火？”沈绛正伏在萧尹的怀中，便略一回头。
倾檀却又不说了。
他沉默了一瞬，又走到窗边，微微推开窗扇，对着楼下那热闹非凡的庙街，眉头深深凝起。
接着，在又一声极为深长的叹息之后，他带着些许惆怅的感叹，轻声道：“这江陵城中，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太平安定的景象了……”
极远处，战火肆虐之后倒塌的城墙正在修缮，那洒满了鲜血的护城河，也渐渐变回了清澈。
“前几日，城中新贴了一张告示，说圣人有旨，三年不纳赋，十年不加税，故而虽战火初定，这城中还是人气旺盛了起来，今日这庙会如此热闹，并非只是因那百岁娘娘的诞辰，而是百姓人心思定，圣人陛下顺应民心，仁德施政。”
他说着，又转回身，道：“悦安，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你的确做到了当初的承诺的一半。”
萧尹好笑，“一半？”
倾檀负手看他，道：“另一半嘛，自当等陛下寿终正寝作古归天之后，后人来评说了，你这皇帝，才当了几天？你还想要我说出什么来？”
这人真是了不得，就算不是皇帝，他当着随便一个人面说这种话都是讨打的。
沈绛暗笑，这人应该与萧尹是旧时的朋友。
萧尹懒得与他计较了，对倾檀来说，这都已经算是罕有的好话了。
“三日之后，请您亲自驾临紫榕庄，草民有要事禀报。”倾檀又沉重地叹口气，然后同萧尹略行一礼道。
他形容郑重，似乎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
沈绛仰起脸看了萧尹一眼，萧尹轻拍了拍他的后颈，再同倾檀略点了下头。
随后，倾檀将那副止痛方新写了一张方子，增减了几味药材，递给了一旁的柳四，道：“现在就可以去抓来煎一碗给他服下。”
柳四双手捧着药方退下了。
然后，倾檀又扶起傅婉的手，道：“你在这里坐一坐，刚好来了，我就去庙里头上一柱平安香吧，保佑你生产平安。”
傅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回去家里给祖姑奶奶上香一样的啊。”
原来那庙里的百岁娘娘，正是紫榕庄的祖姑奶奶。
“这不一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里香火鼎盛，万一灵验一些呢。”倾檀道。
傅婉看了一眼一旁盯着他们看的二人，不免红了红脸，便推了倾檀一下，道：“那你去吧，我等你便是。”
倾檀便也不客气，直接告退走了。
傅婉看他晃荡着衣袍大摇大摆地下了楼梯，转回脸一脸无奈地同萧尹道：“他……便是这性情，请您恕罪。”
倾檀又不是第一天这脾气了，萧尹倒是不会怪罪这种事情，这些雅量他还是有的，他还瞧着傅婉笑道：“有件事情，我倒是不便直接与紫熏说，不过阿婉若是觉得可行，倒是可以与他商议商议。”
“您请吩咐。”傅婉正要站起——
萧尹忙令她重新坐下，道：“其实是这样的，周骧如今领衔山泉书房，你也知道，山泉书房是有开医术草药的学科，但一直缺高明之士担任主师，紫熏不愿做官，我也不会勉强，不知道紫榕庄可有有才之士，愿前往山泉书房授学？”
傅婉听他这番话，暗中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萧尹又来劝倾檀出仕的，听到不是，便放下了些心，再略想了想，道：“不瞒您说，阿熏他、是有他的顾虑，紫榕庄这些年不偏不倚，才得在乱世之中保有清平安宁，阿熏并非冷情之人，但授徒教课，也是一桩大好事……”
百岁娘娘庙前的一株大紫藤下，摆着几张桌椅，几名白衣秀士一般打扮的人，正在给排成了长队的人们扶脉问诊，见倾檀走过去，那几人都站了起来。
傅婉有孕之后，倾檀几乎寸步不离，已经许久没有外出看诊了，这几名门客不免惊奇，正要问候见礼——
倾檀对他们略一摆手，低声道：“嘘——我去庙里烧香，别叫我，叫人认出来，我就走不开了。”
紫榕庄在这一带，因义诊施药，有活命菩萨的美名，尤其是倾檀，若是上街叫人认出来，指不定被人拦着问候就不让走了。
果然，排队的人中有人叫道：“那可是倾大夫？”
“不是！”那几个庄客慌忙地异口同声。
“瞧着像啊……”那人还挠挠头。
“你见过倾大夫？”有人便问他。
“见过见过，长得斯斯文文的，又俊俏又有气度，就方才那人——”
“那个不是！”庄客们忙又道。
“我听说倾大夫仙人模样，走到哪里，都飘着仙风呢。”
“我也听说了，倾大夫可是活菩萨下凡，拿着他的一根头发丝都能辟邪！”
倾大夫听了之后，脚下一磕绊，险些摔倒，站稳之后溜得更快了，就怕走慢了被人揪了头发丝去辟邪了，他这一头长发虽然茂盛，也不够这么多人揪的啊，溜了溜了！
看着倾檀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进了庙里，傅婉在楼上看着，笑意止都止不住。
“我会同他说的。”她转回头与萧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