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4 章

  光之城盛大的圣火，与沈绛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不是如同苏特王城中呙教神殿祭坛上的一堆，而是整座光明圣山都是在熊熊燃烧着。
  真神的神殿在神山的最上方，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能穿过神火面见到真神。
  沈绛原先还以为那些火焰是用劫尘或者火油做引火之物的，才能这般日夜不熄灭的燃烧了三千年。
  但不是。
  他很熟悉鲜于期用劫尘引出的无明火的火焰，不小心碰到，也会有刺痛的感觉。
  神火的火焰仿佛不是真实的，但也不是虚无，这很难想象和形容，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才能体会。
  当他踏上光明圣山的石阶的时候，只感受到了一阵一阵的柔和的热风在周身环绕，却没有任何置身火焰的被灼烧的感觉。
  大神使没有告诉他沐火仪式需要做什么，只是说：“你一直向前，真神会指引你，只要你足够的虔诚，真神会庇护你。”
  沈绛并不认为他是什么虔诚的教徒，尽管这几个月里他看了不少献教的经文和典籍。
  还越看越觉得百无聊赖。
  那些所谓的神言大部分都在牵强附会，尽管信徒们认为《神誓之书》是唯一的教义，但是关于这本书的千奇百怪的解释，沈绛有时候都能当笑话来解闷。
  比如神誓的第九章，神说：身体的洁净代表灵魂的洁净。
  这种完全都不需要解释的东西愣是被附会出几十种不同的意思来，还有那种引经据典长篇累牍的释义。
  甚至有人还延伸出没有与人交合过的童男的尿液象征着纯洁，得出应该用尿液洁净身体的结论。
  这都什么跟什么！
  再说他先入了道门，给人打卦算命挣点小钱，偶尔也去逛逛佛寺蹭点斋饭，还去过景教寺里讨过药治病，之前身上还揣着吐蕃法师给的法器。估计在那些虔诚信徒的眼里，没有比他更罪孽深重的异教徒了。
  若有真神真的看见他，都不稀得理他。
  所以他是抱着“死就死吧”的心情进入圣山的。
  当他沿着漫长的石阶越走越高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四周并没有别人，只有神殿高大的廊柱和无处不在的火焰。
  那是一些细碎的话语，似乎有无数人在各自说着，有无数种声音，男女老少。
  他拼命想听清楚那些话里的意思，但他大多都听不懂。
  好像有粟特语，还有汉话，或者突驱语，其他的，便分辨不出来了。
  但他打赌，就算是那种最最最厉害的、精通三十六国语言的通译使者，都不一定能够听明白。
  那些语言有些感觉已经非常的古老了，带着异常遥远的回音。
  “是谁！”他握着小刀，沉声喝道。
  没有人回应他。
  “装神弄鬼，出来！”
  长廊之中，只有四周的火焰更加光明了一瞬又重新如常。
  “你此刻站在这里，可知道自己是谁？”
  这不是一句问话，没有从任何人的口中发出声音，但就是这样进入了他的脑中。
  “而你，果真便只是你吗？”
  “谁！”
  沈绛环顾着眼中能看见的每一寸地方，但目之所及，只有无穷的火焰。
  他继续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到有无数的声音向他涌来。
  那些声音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话语里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仿佛只是无穷时光中的一瞬。
  一息一灭，沧海桑田。
  最后，他站住了。
  他分明已经站住了没有向前走去，但他却又看见自己依旧向前行走着。
  那个单薄纤瘦的人影，走在无边无际的火中。
  “沈绛！回来！”他大喊着。
  那个人影没有任何的回应，根本没有听见。
  前面已经是万丈悬崖，悬崖之下，是一片巨大的熔岩的火海，所有的火都从这里蒸腾而起，万事万物归入其中都化为了飞灰。
  他的身躯如同行尸一般，没有任何害怕、恐惧、犹豫……
  “沈绛！回来啊！”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入那片翻滚着的火海，然后也化成了飞灰，不见了踪影。
  “不——！”
  不对！
  他明明还在这里，那只是个躯壳，他还存在……
  不、也不对！
  若是没有了躯壳，那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不就是个……鬼魂吗?
  ——是不是他其实早已经死了，化为了尘土，无知无识，而现在，也只是重新回到了无边的黑暗？
  那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不是人，不是物，或许只是一抹天边的云，一滴凝在叶尖的水，在光影间跳跃的灰尘，一瞬而逝的时光……
  他什么都不是……
  只是那些万千声音中的一个。
  “多么令人悲伤……”一声沉重的叹息一时之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觉得果真十分的悲伤，悲伤铺天盖地，好像无所不在的火焰。
  他被这样的悲伤包裹着，火焰也重新爬上了他的身躯。
  先是他的头发，再是他的衣衫……
  “人生只有痛苦，是不是？”
  “是……”
  “人人都想来到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你想不想来？”
  “想……”
  “那回来吧……”
  有一双手伸向他，修长、温暖，还同他轻轻的抬了抬手指，招呼他过去。
  他被蛊惑着，想伸手过去握住这双能够解救他出苦海的手，但“啪嗒——”一声。
  有个东西从他的脖颈掉落，他本能的抬起手去接。
  ——是那枚梅花钱，被火焰灼断了丝绳，正在他的掌心熠熠生辉。
  四周的火焰开始滚热了起来，从虚无变成了真实。
  梅花钱同样被烧得滚烫，将他的掌心烫出了燎泡，很疼，疼得他足够能清醒。
  他猛地捏紧了手中的小刀，再猝然重新站起，眼神之中，是凝聚着异常凶戾的厉光。
  “不！没有什么极乐世界！”
  他挥起手臂，小刀从他的手中飞出——
  “没有痛苦，也就没有欢乐，我知道那种漫长的空虚……”
  他对着那些妖异的火光大吼着：“你究竟是什么！”
  那个声音却消失了。
  那双手也不见了踪影。
  他不甘心地对着虚无吼叫着：“你是神也好，鬼也好！反正我都变成鬼了，便不怕你了！你滚出来！”
  小刀环绕着神殿的大厅，如同利箭一样迅疾的飞旋着，刀锋划过了浓烈的火焰，几乎将大片的火雾撕开了一道漆黑的裂口。
  他将手臂一横，将飞过眼前的小刀重新接回了手中。
  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一瞬间，四周静谧地没有一丝声音，没有火的声音，没有风的声音，没有人的声音。
  他缓缓地放下手，眼前的火焰如同潮水去退散。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只有他的身躯，留下了滚滚的热痛，无比的清晰……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再猝然坐起，大汗淋漓。
  “小绛！”
  身边的人也立刻坐起。
  沈绛急促地喘息着。
  ——又是这见鬼的梦！
  天快亮了，窗外的雨丝还在淅沥着，打在湖中的水面，漾开了一圈一圈的水晕。
  沐火仪式之前，大神使给他喝了一盏混合了各种药物的酒，他至今分不清梦中所见，是真实还是只是他因为药酒而产生的想象。
  但那样的痛苦和绝望又是如此的清晰。
  他是虚无的……
  他的欢乐、痛苦都是虚无的……
  他的存在，毫无意义。
  他掩着面，长叹出了一口气。
  “小绛？”萧尹轻唤了一声。
  沈绛低着头沉默着。
  萧尹揽着他的肩，让他靠在了自己的怀中，“做噩梦了吗？”
  “嗯……”他木然地点点头。
  那种浓重的绝望依旧挥之不去，仿若跌入了无边无际的空虚。
  “别怕，只是梦而已。”萧尹柔声轻道。
  他转过头，将脸庞贴着那宽阔的胸膛，拼命的咬着唇，无声的落下了一滴泪。
  萧尹一怔。
  怀中的人吞声落泪，却一动不动。
  不知道为何而哭，依靠在这样温暖的怀抱之中，那种积蓄了许久的委屈、难过好像突然就涌来了。
  无法排遣，无法回避。
  如同伤疤处传来的痛意，如影随形，时刻不在。
  他哭得很专心，肩膀倏然轻颤，又抬起手臂，搂住了那修长的颈项，埋在那肩窝中，眼泪打湿了一片衣领。
  “阿尹，我…很想你……”
  萧尹怔得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
  等明白过来之后，才从这低微的话语中，听到了他的颤抖不安和浓烈的心情。
  小绛对于这样直接的表白，一直非常的含蓄和羞涩，就算从前的那一句“喜欢”，都是他半强迫才从他嘴里挤出来。
  这一句，已经胜过了一切千言万语。
  萧尹将他深深地拥着，呼吸变得绵长深浓，心跳不止，双臂又不敢用力，怕会箍疼了他的伤疤，只能非常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头发。
  “萧尹！”
  “我在，我在。”
  “抱紧我！”
  萧尹低下头，吻去了他的泪水。
  但这吻太轻浅了，完全不能缓解他此刻的空虚和焦渴。
  尖牙一口就咬在了那坚实的肩头，还狠狠地收紧牙关。
  萧尹一声闷哼，不由箍紧了手臂，“呃，小绛！”
  声音里隐忍着压抑着深切的渴望。
  沈绛松开他的肩肉，仰起脸看他，睫羽上还凝着泪水，“你再磨磨蹭蹭，信不信我给你下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