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8 章
周骧已然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但他不用深思,作为一个读书人,他立刻明白了萧尹口中这样的世界,是如何的令人神往。
但他很快也认识到了现实问题,“王爷,这一项所费,可是无比庞大的啊,天下战火连年,如今百废待兴,更何况战事尚未完全平定,粮饷还需得筹措,这两年来虽钱粮征收上来一些,却也耗费颇多,但万不可再加赋税了。”
萧尹便道:“此事,并不急在一时,缓缓图之便好,如今安州边市大开,往来商贩利润巨万,收取税银十分可观,况且,前番我去往西域,见诸国金银出产丰厚,二两银的银贝,只做一两银的花纹使用,我倒是有心请阮银主前往西域一游,他定有开拓新的挣钱法子的本事。”
——
远在暮江城的阮银主无端觉得忽然有些冷,不由打了个寒颤。
傅诚忙给他添了件外衣,又问道:“明珠,是昨夜风凉着了冷吗?”
昨夜月色正好,原本临水对月,赏花抚琴,闲谈饮酒,可谓良辰美景。
但后来就不该由着他在那四面透风的水阁子里面……
咳、嗯!
阮银主想了想之后摇头,“不是,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傅诚细思近来之事,好像一切都还顺利,应该没有什么纰漏之处,不由不解。
阮银主捏紧了玉杆笔,清俊的脸上还露出一丝不太妙的神情,“这是种要破财的感觉……”
……
周骧拍手笑道:“王爷真是任人为用。”
萧尹便看着他道:“这么说来,周大人是答应去执掌山泉书房了?”
周骧一愣,没想到把自己绕进去了,但他忙推辞道:“王爷,在下学问荒疏,恐误人子弟,何况白老先生当山长当得好好的……”
萧尹摇头,道:“白先生他虽然学问极好,但终究闭门治学,不知天下疾苦,我让你去,也不是为了让你去教书的。”
周骧顿时明白了,他郑重地想了想,再一掀衣袍拜下,道:“王爷心怀天下,此举旷古绝今,学生敢不从命?”
萧尹将他扶起来,又道:“我已经令人将冯劝农召了回来,他能写出安民十策,之前在盈城又做得极好,是个务实之人。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你把骆韶英也叫上,还有沈成安。人,你尽管用,钱,等我见了阮明珠之后,看能先筹出多少来给你。”
“是。”周骧忙领命。
萧尹却依旧满目凝重,他自知一人之力无可达天下,然若天下有智,必当能造就新世界。
当初他与沈绛所言的,“没有完全想清楚”之事,至今终究也未曾找到答案,或许,后人有智慧,能够有良策吧,只是不知道这一天需要多久……
他重新在袖中取出那张信纸看去,看了许久,轻道:“我并不是想扔下你不顾,但纵然希望渺茫,也好过毫无希望,下辈子太过长远,此生此世便好。”
*
苏特王宫东南面的小宫殿,叫做昙宫,是因为每当夏日的夜晚,月色下满园如雪的昙花便会送出异常甜美的香气。
昙宫现在的主人是四王子辉亲王殿下,殿下之前去了光之城数月,才回来不久,深居简出,绝少见外人。
“已经过了灼日之日,没想到天气还是如今炎热。”
有人叹了一口气。
“冰块还够吗?小爱姑娘。”带着侍从们前来送冰块的女侍官向着小爱行礼。
小爱看了一眼宫殿门口摆了满地的装满了冰块的大桶,点点头,“今晚够了,谢谢您。”
女侍官依旧带着随从们离去。
另外有人便将这些冰块都搬进了昙宫中。
亲王寝宫之内,到处摆满了冰块,丝毫不见热气,反而凉爽过了头,满屋透出些森森的寒意来,如同冰窟一般。
房内正中那张巨大的铺着玉簟的床榻上,沈绛正赤裸着后背趴着。
他那后背原本就都是在欢喜楼挨打留下的累累伤疤,但现在,那些伤疤已经完全不见了,因为那背上现在根本是没有任何一块好肉,上面密布着各种脓疮和腐肉,还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
这是火烫过的痕迹。
沐火仪式真的保住了他的性命。
他再没有继续昏睡,也不再疲倦无力,面色渐渐恢复了活气,甚至感觉更加的身轻如燕,内力绵长,后遗症是给他留下了大片的伤痕,看来永远都无法恢复完好了。
这是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后的纪念品。
但大神使要求他忘记仪式中的一切,让他以他的性命、爱人、朋友、还有母亲发誓,永远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仪式的任何一丝内容。
沈绛虽然有疑惑,但还是照做了,他原本以为圣火教廷拥有这样能够起死回生的神迹,教廷肯定会大肆宣扬。
但仪式过后,他明白了大神使为什么有这样的要求。
他在仪式之中,见到了最奇异的景象,还有圣火教廷的存在的意义,的确不能告诉任何人。
同样,他更加疑惑了,为什么这么至关重要的仪式,大神使会同意为他举行。
医官正用火烫过的小银刀一下一下地刮下那些腐肉,再重新撒上药粉,包扎。
等他做完这些之后,那趴在床上一直忍着一声不吭的人,已经咬得满口是血的昏了过去。
“小爱!快去把那边的药丸拿过来!”风素清立刻捧着一杯冰水过来,蹲跪在他面前小声道:“殿下?小绛?”
小爱也立刻拿了一只匣子过来,里面装了足足二三十颗的归元丸,是长安之前随信送来的。
这归元丸传说一年就出产十来粒,不知道萧尹用了什么办法一次弄来了这么多。
风素清拿了一粒,塞进沈绛的嘴巴里,然后再轻唤道:“小绛,醒醒。”
沈绛闭着眼睛把药丸吞了,再就着风素清的手喝了口冰凉的水。
过了片刻,慢慢地又睁开了眼睛。
这是第三次换药了,医官说恢复地还不错,已经好许多了。
归元丸很快就起效,他吃力地坐起身,小爱给他拿过来一件单衣披上,然后道:“师兄,要吃点什么吗?”
沈绛摇摇头,那一头几乎暗红色的如同瀑布一样的长发也剪短了,现在只有齐耳长,正打着卷地贴在他汗湿的脸颊上,“不想吃,天色不早了,你们都去休息吧。”
药粉里还有麻药,已经起效了,那种撕心般的疼痛褪去了不少。
风素清和小爱知道拗不过他,只得出去了。
等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沈绛又站起,走到书案旁,书案上正摆着两张图纸,一张是他之前按照舆图上那些宝藏的古遗址的方位画的示意图,一张是他在光之城的图书馆里抄下来的,是朝满之地各个供奉圣火的神殿的位置。
那些分布在中原九州各处的宝藏遗址,与他在光之城所见到的象征真神的圣火的方位非常的相似。
在朝满之地的各个城邦都有供奉真神的教廷,每一座教廷的光明神殿都燃着圣火,这些圣火的火种都来自于光之城,但圣火燃起的地方,并不是随意选择的,整张图连起来看,所有的方位对应的,同样是朝满之地所见的天上的星辰。
圣火教廷最初起始于三千年前,与沈瑜当初所藏的那些酎金上所刻的最早的年份类似,还有,天地宫同样也是在三千年前建立的。
三千年……
在沐火仪式之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几乎从肉身被剥离的痛苦,那种介于生死之间的感觉,不同于之前在被汤死人的鬣狗群追逐时,失血到几乎死去的那一刻的昏沉和平淡,而是一种清晰又虚幻、让人无法言述的感觉。
仪式之后,他其实隐隐有种奇怪的猜想,或许天地之间,的确有一位无所不知的神明,但这神明,并非是有确切的模样、日日在九天之上垂视众生的慈父。
或者,可以说只是一种力量。
这力量无形中掌控着一切,大到皇朝兴衰,天下更替,小到蝼蚁尘埃,一息一时。
但无论是哪里的神明,其实都是一个,因地域遥远,风物各异,所以神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面貌被人们用不同的方式所敬仰着。
但这想法在苏特太过大逆不道,有这个念头都算是冒犯真神,犯下了挫骨扬灰的大罪,要是被苏特新任的红衣主法神官知道了,他可能又要被扔进圣火之中重新见一遍真神,所以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看完之后,把两张图纸上的内容又牢牢记了一遍,然后,烧了。
桌上还有个匣子,他拿起来打开,里面是那支玳瑁簪。
沈绛有些苦笑,挠挠自己乱糟糟的头毛,“这下,真的用不上了。”
粟特人不像中原人,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那些粟特男子也会经常剪短头发,但沈绛是从来没有打算过剪掉自己的头发的,只是那头茂密的粟发在沐火仪式中被火燎的不成样子了,只好剪短了。
剪短之后,还更卷了……
和牧民们养的羊一般。
不仅卷,还红。
他头大地扒拉着满头卷曲的短发,算了算了,反正不再去中原了,这幅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