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女王并没有介意沈绛的不恭敬,甚至可以说,女王根本没有理会他。
只是径直上前,同萧尹见礼,“劳烦王爷久等了,我必须要把事情安排妥帖才好前来,若不然,扰人的蚊蝇实在太多,让人不得安宁。”
萧尹亦然还礼,“陛下客气了,私下相见,不必拘于虚礼。”
然后他又看向沈绛,沈绛只是远远地站着,靠在廊柱的雕花栏杆上,冷着一张脸,依旧抱着手臂,手指还不停的在自己衣袖的布料上抠着。
他见萧尹看向自己,将嘴角抿起,目光挪开,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晃荡着一只脚在对着地板画圈圈,同个孩子一般在赌气。
萧尹低笑,过去他身边,直接抓起他的手指握着,沈绛想缩回,只是他这种行为从来没有成功过,与萧尹拉扯了几下,只得作罢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女王装作没看见,向着大厅一旁的走廊率先走去。
鲜于期则是一脸吃了屎一样的不爽。
这里的房屋与中原极为不同,这座小行宫虽然十分的精巧别致,但并不分前庭后院,而只有一座三层的楼阁为主楼,两侧则是延伸出去的两层的副楼,内里数个房间,以狭长的走廊连接。
女王去的方向,是通往一侧副楼的长廊。
她走到长廊的尽头,在一扇房门外停下了脚步,这门扇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彩石和琉璃,女王自己直接推开了房门。
房门之后是一间书房,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满墙的书架,累累叠至房顶。
而靠窗有一架箜篌,一副围棋。
棋盘上留有一副残局,残局对面各自散落着黑白的棋子,棋罐一旁的兽首香炉里,还有半支灰青色的残香。
那副残局,沈绛认得,是一本失落了来历的古籍上所记载的,沈瑜忙里偷闲之时,喜欢对着那残局沉思。
而那线香,他也认得,应该是有名的香料铺子花言记的春江一味。
无论箜篌还是棋盘,抑或那香炉,或者摆在棋盘两侧的坐垫,都已经陈旧不堪了,所有东西的上面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好像时间在遥远的过去就在这一角凝固了,一线香未尽,一曲未罢,一局未了,但弹琴的人、对弈的人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女王只是看了窗边那些事物一眼,什么都没说。
她绕过了一旁镂空着的隔扇,走到了那些书架背后的一处阴暗的角落。
女王向萧尹伸出手,“靖王爷,麻烦把廊柱上那支火把取下来给我。”
天色已然暗沉沉一片了,尽管房内到处都点着火把和烛灯,但高大的廊柱和隔扇还有那些书架依旧把光影分隔的凌乱而破碎。
萧尹取下一旁廊柱上的一支短火把,递到了女王的手中。
女王举着火把,她的面容便被这明亮的火光照得无比的鲜明,她的眼眸在深浓的睫羽之下,是如同寒鸦一般凝重暗沉的颜色。
她再指着这角落里贴着墙壁的高大的书架,道:“推开吧,后面是一处通道,许久没有打开了,有些重。”
萧尹侧身上前,一手摁在那书架的一侧,缓缓用力。
如同女王所言,这里许久没有打开了,书架移动之时,掉落了一片的尘灰。
书架被彻底推开之后,露出一个小小的石门洞,里面一片黑暗。
女王举着火把先低头进去了。
暗道下方是一直下沉的石台阶,女王走几步便停下,用手持的火把将通道墙壁上那些旧烛台点亮。
令人意外的,这通道非常的漫长,走了几乎有半个多时辰了,想来早已经走出了行宫所在的那山谷。
除了一开始才下来的一段窄道是全部人为开凿的,后面的更多的却是天然所形成,人为的只是把这里地方打通了而已,有些地方还有水流和暗河,时时有冷风灌进来。
而这通道,也并非只是一条窄小的甬道,有些地方分外的开阔,甚至仰头还能看到斑驳的星光,似乎是在什么山腹里面。
而通道在一些地方,还有分岔的路口,这里像是一个奇异的地下世界,沈绛盯着那些路过的岔路的另一条道路,总觉得通往的地方,或许令人难以想象。
鲜于期最先憋不住了,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女王依旧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道:“向北去。”
向北……不就等于什么都没说。
鲜于期却恍然大悟一般,闭嘴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又重新进入了那种全部人为开凿的狭窄的石道,沿着这样的石道又走了半刻有余,才又看见了一处窄小的石门。
女王示意萧尹上前,把石门推开。
沈绛忽然觉得有些怪,女王一直在使唤萧尹,一点都不客气,好像萧尹是她的随从一般。
萧尹却也没有什么意见,也一直照做了。
石门开启之后,里面是一间小小的石室。
但这并非是此行的终点,在又打开了几道沉重的石门之后,女王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最后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一间非常开阔的地下石室,这里已经点着无数的灯火了,是那种能长久不灭的巨大的铜火灯。
在这些灯火的照耀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石室四周的墙壁上是一些精美的描金壁画,还有林立着的高大漆黑的大理石柱,这里像是一个大厅。大厅最里面的墙壁上,凹进去一座高大的半圆形顶部的神龛台,神龛台前是一处雕刻了各种图像的巨大的大理石台,但这石台上面只孤零零的放着一个装饰华丽的鎏金瓷罐子。
这罐子的样式,是一个骨灰坛。
所以这里是一间墓室。
星月王城的北方,是埋葬了苏特历代国王的墓城。
而这间墓室,则是女王为自己准备的长眠之地。
女王走近那大理石台,伸出手去抚摸着这骨灰坛,她的表情里充满了说不清的忧愁,手指的动作也轻柔的仿佛在抚摸着情人的面庞。
“这是你父亲。”她开口道。
尽管沈绛可能猜到了一些,但听到女王确切的话语,他还是忍不住的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以为沈瑜的尸骨早就被鲜于王图的无明火烧没了的。
萧尹也略微的抬抬眉峰。
鲜于期更是诧异地看向那个骨灰坛,这是一个呙教教徒才会使用的骨灰坛,盖子是燃烧着的圣火的形状,四周装饰着的是真神布道神迹显灵的那种图案。
所谓生同床,死同穴,是夫妻之情,这里不应该放着沈瑜的骨殖,而应该是她的丈夫苏哈亲王的位置。
女王转身,看着沈绛道:“我并不知道中原祭拜亡者的礼仪,不过你还是应该过来向他行礼的。”
沈绛咬紧唇。
“小绛……”鲜于期看他的面上迅速的褪去了血色,忍不住担忧起来。
萧尹更加皱紧了长眉,正要开口,沈绛却举起手臂,对着他略微一摆,然后抬起头,盯着女王,眼中是克制的怒意。
“陛下,这并非是家父可安心的长眠之地。”他几乎是切齿着说出这几个字。
就算沈瑜被逐关外,族谱除名,自认失节之人,但有些事情,他还是一直非常的坚持,比如他那读书人的骨气,便是不肯放下的,甚至近乎执着到了迂腐的程度。
若是他知道自己死后,被放在了这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或许他宁愿自己尸骨无存。
女王分明是将他的亡骨冒充成了苏哈亲王,放在这里李代桃僵,若不然,她不可能把一个异教徒的骨灰坛放进苏特女王的墓室。
女王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沉郁的气息,她的睫羽向下,仿佛哀伤沉重,她的面容也有一瞬间的迷惘,“或许吧。”
“但我也做不到把他扔下不管。”她又道。
沈绛眼神闪烁着。
“除了我的亲信,没有人知道十一年前他死去的那天,我是最后见到他的人。”女王的声音略微的沙哑着,带着回忆和悲伤。
沈绛愣住了,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女王的话中之意,他张张嘴,想问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几乎失声了,什么都问不出来。
女王接着道:“他在我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对此,我感激上天让我能听到他最后的话语。”
沈绛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他无法站稳,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萧尹伸过来扶他的手,呼吸已然杂乱无比。
女王说着,然后又抬眼看着沈绛,“你若是想问是不是我杀了他,我可以回答你,不是。”
“那、那是谁……”沈绛的嘴唇都在颤抖。
“他是自杀的,用一把裁切竹宣的纸刀,刺进了自己的咽喉。”女王闭上眼睛,但是两行泪水终于再不能控制的流下。
鲜于期僵硬地站在一旁,听到“自杀”二字,他的脸色也一片灰败。
“自杀……”沈绛木然地重复着这二字,“为什么……”
没有一个好好活着的人,会去选择自杀。
“他虽然是自杀的,但他却不是自己主动要去死的,他并非是一个懦夫。”女王的声音低沉,在这空阔的墓室里回荡着,“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些他的朋友,那些人都参与了舆图的绘制,但是,他们人中间出了一个叛徒,把他们绘制舆图时发现的一个大秘密告知了中原的皇帝陛下。”
萧尹的眼眸闪了闪,沈绛无措地看向他,萧尹便拍了怕他的肩膀,同女王道:“还请您解惑。”
女王背过身,手里捏着绢帕,略低了下脸,然而抬起头接着道:“这个秘密,事关九州天子不容亵渎的威严,中原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利。”
“知道了这个秘密的人,皇帝是绝对不允许他们还活着的,尽管当时这些人,对那个秘密其实只窥得了一鳞半爪,并没有知道真正的真相,但是他们还是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