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鲜于期完全没有想到,沈绛见到女王的场景,就是今夜,就是此时,就在此地。
仓促意外到他差点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懵了懵之后才醒过神,本能的,他把沈绛挡在了身后。
“陛下,他们是我的朋友,以为我陷入了险境,所以来救我的。”
“阿期。”女王异常严肃地向鲜于期道:“如果你作为我的晚辈,我可以原谅你那些无聊的小花招,但你若是作为西河城主来挑衅女王的威严,我会把你驱逐出苏特,永远不得入境。”
女王指得是鲜于期在大王子和光明圣殿之间玩的把戏,企图把双方早已经暗地汹涌的矛盾,搅得更混乱一些的行为。
女王早已经看透了一切的了然态度,鲜于期并没有作任何的辩驳,只是对她深深的行礼,“是,陛下。”
等他抬起头之后,他又道:“陛下,这里还有一个人,您希望我向您引见吗?”无论如何,女王不应该对小绛的存在完全视若无睹。
沈绛的呼吸很缓很慢,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并不属于自己的魂灵,一阵恍恍惚惚的不切实的感觉之后,他才终于回归了一些真实感。
他血缘上的“母亲”近在眼前,她在说话,她在呼吸,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名字,也不是一个遥远的称呼。
尽管他知道自己来到苏特之后,一定会见到她,但还未见面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一刻、在这一瞬间竟然会有这般强烈的情绪。
他几乎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呼吸,他觉得心口发闷,手足无措,脸色僵硬。
他虽然一动不动,那但慌乱到几乎失神的样子,让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从来没有明白过“母亲”这二字含义的孤独的孩子。
这是萧尹从未见过的脆弱的沈绛,他几乎开始后悔,不该让他见到女王。
萧尹立刻站起来,向他走去,将手臂一伸,揽着他的肩臂,让他向自己的怀里靠了靠。
沈绛几乎是将全身的气力都卸了,只能靠在萧尹的臂弯里,但也终于能够吐出了一口气了,他无力地抬起手,搭在自己依靠的胸膛上,却回避一般侧着身,他不想面对眼前的任何人和事。
女王同样沉默了许久,她依旧没有去看沈绛,也没有回答鲜于期。
最后,她站了起来,神情严肃地道:“苏特与上国相距万里之遥,使臣定然是带着善意前来,您这样尊贵的客人,我欢迎之至,这漫长的黑夜将要过去,天快亮了,请诸位还是保持低调,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这些话,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沈绛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了脚步,侧身站了须臾,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她的私生子,道:“你跟我来吧。”
沈绛略抬起头,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光,他的手紧紧抓着萧尹的衣襟,脸上全是紧张无措。
萧尹对他点点头,拂开他一头汗湿的发丝,再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等你。”
这是他无法逃避的事情,沈绛抿抿唇,调整了下心绪,站直了些,向着女王走去。
鲜于期看着女王和沈绛一前一后出门的背影,忍住了跟上前去的冲动。
但他转过身,抱起手臂,微抬着下巴,又垂下眼睛,看向坐着的萧尹。
萧尹也抱起手,挑眉看着他。
气氛诡异的沉重着。
……
花园之中,斜插在高大的廊柱上的照明火把的火焰不停的跳动着。
女王走到一间亭子里,手一摆,周围细密的动静便渐渐远去。
她略微仰起头,看向这个比她已经高半个头的少年,道:“你叫沈绛?”
她在看着她十八年未见的私生子,正视着他,眼中倒映着四周火把的光芒,还有他的身影。
沈绛不自主的捏着手指,点点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开口道:“是,陛下。”
女王道:“我没有给你起名字,是因为苏特王室的名字,需要得到教廷的认可,而你无法成为戊狄家的孩子。”
沈绛咬唇,没有回应她的话,她的语气太平淡,太冷静,带着那种深沉的威严,仿佛是坚硬冰凉的花岗岩,没有任何的情绪。
沈绛刚才在她注视自己的时候,忽然升起的那一丝几乎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期待,听到这样的坚硬冰冷的话语,已经完完全全的消散了。
他瞬间把自己从那种氤氲着愁绪的心境里抽离了出来,他的神思重新清明,眼神再次聚起犀利的光芒。
他只是凑巧不幸与这里的人有了血缘联系,但他终究是在戈壁滩上的风沙里长大的野种,是在西河城的街巷里打滚的混混,他只是个父亲早死的孤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母亲这个词,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没有。
女王接着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若是想知道当年的一切,我也可以告诉你。”
沈绛却摇了摇头,“那不重要,我只是想要那幅《九州堪舆图》,希望女王陛下能够慷慨。”他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好奇心,那些陈年旧事,对他也毫无意义。
夜风吹拂起女王的裙袂,她转身看向花园的流水,“那件东西,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那是我父亲的东西。”沈绛冷声道:“你没有资格据为己有。”
“我也没有必要向你解释我的理由。”女王的声音依旧威严,“沈使臣大人,希望你能明白。”
“不,女王还是需要解释清楚,那舆图干系重大,记载了中洲各州各县的地理风物,还有江河湖海的详细图志,苏特人把它藏匿起来,我有理由怀疑,贵国对中原有不轨的觊觎之心。”沈绛冷声道。
女王目光沉定,“我苏特所有的士兵加起来,不过两万而已,距离中原更是万里迢迢,隔着茫茫沙海,沈使臣大人的忧虑,大可不必。”
沈绛便道:“但是苏特距离婆氏和北胡却不算远,婆氏王几次欲入天山,北胡金鼎大汗和他的王公们,更是对我关内虎视眈眈,假如女王拿这舆图向婆氏人或者北胡人换取什么好处,对我中洲可是大大的不利。”
女王却看向他,笑了笑,她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然后道:“你的忧虑不无道理,但是,我为什么要交给你?”
沈绛负手,看向长廊向远处绵延的点点火光,道:“我有很多的理由,不过最重要的理由,一个就够了,——我可以调动流金城五千的黄金卫队,我还有招募的数千亡命之徒。”
女王看着他冷笑,“所以,你认为我的星月王城,是一攻即破的流沙堆吗?”
沈绛接着道:“女王陛下,月氏王还有一些被贵国黑羯罗王子得罪的各国王公希望得到一个体面的解释,他们派来苏特的使者,应该不会比中洲上国的沈使臣的使团慢很久,听说现在苏特宫廷之中,对于女王统治的合法性有一些争论和疑惑,这个时候,女王应该不希望再出别的岔子吧。”
女王挑着眉看着他,道:“你的确有戊狄家卑鄙的血统。”
沈绛立刻道:“不,我不是您的孩子,一滴血都不属于戊狄家。陛下,我对您也没有任何的敌意,我只想要拿走我父亲的东西,其他的事情,没有参与的兴趣,如果您慷慨友善,我还可以告诉您第二个理由。”
女王看着他,道:“你可以说来听听。”
沈绛便道:“中洲与苏特,可以跨过沙海成为朋友,手持苏特文书的商贾,进入安州城的边市的时候,会得到同您交出舆图时一样慷慨的免税数额。”
苏特虽然位于商路之中,但并非是商贾们往来东西的必经之地,经过苏特的北方路线,只是一个选择,但是如果有这样的好处,苏特的王城,将会是商贾们必定的目的地,带来的利益,一定也无比巨大。
女王却并未被打动,反而泛起些讥嘲的笑意,“年轻人,当你想从别人手里得到东西的时候,太早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并不明智。”
沈绛便道:“陛下,我不是在和您讨价还价,这件事,您没有拒绝的余地。”
“你很自信。”女王道。
沈绛又道:“不,我并不自信,所以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的那两个理由依旧不能打动您,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换一种。”
沈绛的声音更加冷了冷,“……更难以接受的方式。”
女王站了起来,她背对着沈绛道:“你就不问问,你父亲,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沈绛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澜,“若你回答是你杀了他,这对我们的交易不利,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没有必要妨碍活着的人。”
女王缓缓离开,“你说得对。”
……
东方泛起了微微的天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女王陛下。”
长廊高大的拱形门下,萧尹站在那被初升的旭日照耀出七彩光芒的琉璃砖旁,对着女王行了一礼。
女王走到他面前站住,“靖王爷,这礼仪似乎过于隆重了。”
中原自称中洲上国,上国之使不拜小国之君,何况萧尹是上国之王,即便这站立之礼,也是显得过分谦虚了。
萧尹直起身,又道:“中华为礼仪之邦,这是向长辈见礼的常礼。”
女王看着他,“不必。”只是她又不经意的把他打量了一下,接着,还皱起眉垂下了眼睛,那表情,似乎欲言又止。
萧尹面无改色,依旧温和有礼,道:“陛下,您是一位母亲,不肯答应自己孩子的请求,是不是因为,他所要的东西,会给他带来不幸?”
女王眯起了眼睛。